浪里舟(27)
郑小舟被喻微接到了自己的住所。
他平生第一次知道祈源竟还有这样的房子,临山毗水,独门独院。进了玄关,并未看到那种偶像剧里常设的酒架装饰,或是哗目的水晶吊灯,低头却看见实木地板上的温润光泽,模糊映出自己的倒影。他底部肮脏的白袜子在上面瑟缩了一下,一声不吭地被喻微带到浴室里,冲洗自己身上的血迹。
他不敢碰那个漂亮到像摆设的白/皙浴缸,只是愣愣地淋着喻微给他放好的水,观察那面自始至终不曾起水雾的光滑镜面。里面的少年赤裸着身子,刚见过血的眼睛兴奋又不安,眼下的卧蚕神经质地泛着红。
他不知道喻微怎么解决的这件事。郑小舟不擅长思考,但是极擅长看人。他有一种近似天赋的直觉,能灵敏地感知到身边人最隐秘的心理,只是很多时候因为没有需求,懒于窥探而已。
喻微看起来对解决这种事情十分熟练。掩盖一场血腥的暴力,于他而言就像平息晚辈之间的小打小闹一样容易。祈源不过是一个极小的县级市,袁知温的父母再能耐,再护着自己一手纵大的独子,也不敢对上面的人硬碰硬,只能忍气吞声息事宁人。要知道,权力中心的人想做一件事情,几乎是不需要自己动手的,无数被权力漩涡席卷而来的人,会殷勤地捧着一切,送到上位者面前。
郑小舟很小就知道阶级是真正存在的,之前却一直浅显地理解成,阶级是别人有钱买一面墙的AJ,自己却只能穿体育大卖场里五十一双的旅游鞋。现在他知道了。阶级是,有些人你这辈子根本连见到见不到,但他们只要抬一抬小指头,倾轧下来的滔天权势,就足够把人压得跪在泥里,到死也站不起来。
郑小舟穿上喻微放在置物台上的衣服,把原来裤兜里的手机、喻微给的眼镜放到兜里,光着脚出了浴室。玄关处一双崭新的鞋,他穿上了,发现之前那双脏兮兮的球鞋已经不见了。
喻微在外面等他。
“我已经和你妈妈说清楚了,”喻微为他拉开车门,虚扶着他的头让他进去,“她……情绪不太稳定,服用了镇定剂,已经被接到我那里了。你哥哥在医院照顾你姐姐,我派了人在医院守着,等你姐姐伤情稳定了,再转院。”
郑小舟猛地一抬头,心里跳的厉害,又惊又怒道:“你告诉郑秀衣了?你……”
喻微平淡道,“她若知道你敢瞒她,怕不是要气昏过去。生意是做不得了,我不在这里,那些人会来惹事的。你哥稳重,留下来照看你姐是正好,你不要去裹乱。”
郑小舟喉咙一梗,终是未想到喻微竟已考虑了这么多,又不免暗自心悸,这人心思如此细微。这下自己全家都荫蔽在他手下了,喻微这样肻出力,他那里的报酬自己又如何偿得起。
他眼前骤然浮现出之前,他恬不知耻求人包养时喻微的反应。那人眼里藏热的一声“好”,干脆又利落。郑小舟心突然落了地。
总不过是一副青春皮肉,恰巧碰上赋闲金主罢了。
他坐在后面,远远地挨着喻微。这回车上多了个司机,车开了没多久就停下了。郑小舟愣住了,这片地方宽阔平坦,有几条明朗的跑道,看着像是一个私人机场。
郑小舟有点恐高,摸着扶梯上了台阶。
喻微在他旁边坐下,打开他的电脑。郑小舟坐在这个宽敞的让人浑身不适的机舱里,没完没了地喝着鲜榨的橙汁。唯一让他熟悉的东西就是喻微和他的电脑。郑小舟记得他在看晚自习的时候也在噼里啪啦地在键盘上打字,灯光下银丝眼镜下的眉眼显着清贵。现在他换了一副眼镜,和原先那副一模一样。
怪不得毫不犹豫就给他了。他还有很多。
喻微进入工作状态的时候如入无人之境,这点倒是和赭青很像,一做起题目来六亲不认的……
郑小舟强行制止住自己的发散性思维。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了一段时间,开始起飞。郑小舟觉得有点耳鸣,坐海盗船似的颠簸了一下,慢慢地才开始正常飞行。他水喝多了,却不想起来上卫生间。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云在脚下,挨挨挤挤地凝在一方蓝到透明的空气里,像小白鱼被囚在玻璃箱里,于温室里杀生。
飞机降落时他有种核心一紧的失重感。喻微合上了电脑,把他握得汗津津的手指一根根展开,包在自己的手心里。
飞机落地的一刹那,喻微站起来,带他下了飞机。
他松开郑小舟的手,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微笑的样子像一位温敦和蔼的中世纪领主,他说:“欢迎你,郑小舟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