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里舟(10)
郑小舟打着哈欠走在小路上,十月了,树叶颜色褪成一种稠密的老黄,有一片从他眼前摇摇弋弋落下,他漫不经心伸手接了,抬头时候目光不经意和栅栏上的小孩对上了。
郑小舟乐了,这小孩怎么回事,老往这儿跑。他走过去把那树叶递给他,小孩手一抖,郑重地两手接了过去,就像是接过去一枚传国玉玺。郑小舟越看越想笑,手伸过去在他脏兮兮的乱头发上呼噜了一下,问道,“你多大了?没上学?成天往这跑。”
小孩看着叶子,又看看郑小舟,突然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小,舟,哥,哥。”
郑小舟有点惊讶,这小家伙怎么知道的他名字。
“好。”
郑小舟噗嗤一声笑了,眯着眼睛逗他,“你认识我吗就说我好?小屁孩,给块儿糖就好了,信不信把你卖山沟里去。”
小孩不理睬他的话,看着他的眼睛,把小脏手平放在胸口,说道,“阿然。”
郑小舟打了个哈欠,眼睛有点湿了,顺着他叫了一声,“嗯嗯,阿然。”
阿然盯着他细密睫毛上挂着的水珠,一个不留神又结巴了,“十……十、十、二。六……年级,放、放……学了。”
郑小舟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啧啧了两声,这娃子还是个小结巴。
他感觉肚子有点饿了,刚想走又停下,问道,“你吃饭了吗晚上?你家里有人吗,怎么看着像个小叫花子似的。”
小叫花子努力地回答了他的问题。郑小舟沉默了一会,手臂往栅栏那儿用力一撑翻了出去。他手轻轻按住小孩的脑袋,拢着他去了自己家的饭店。郑秀衣看着住宿的小儿子擅自回来,还带着个小叫花子似的孩子,本来一肚子气,刚想骂人,突然看到这小孩的一双眼睛,张了张嘴也没发出声音。
郑秀衣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端出两碗牛肉面来,上面打了蛋,给搁桌上了。郑小舟笑嘻嘻地对他妈做了个飞吻,郑秀衣不理会地继续忙活了。她总觉得这孩子眼熟,那双小狗似的眼睛,还有鼻子嘴,这么眼熟呢。
她刷着碗想着想着,突然心里一动,手一滑,一个碗啪地磕在水槽壁上,她想再拿,手却一直打颤不听使唤了。
当年和赭启明在广州念书的时候,有回赭启明带她去参加一个朋友聚会,他那个发小的媳妇儿,就长了这么一双眼睛,这鼻子嘴,和那个叫做郎征的发小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翘鼻薄唇,眼睛像狗似的,这不会是那俩人的孩子吧?
他俩的孩子怎么可能到这儿来?南边泼天富贵的家庭,养的孩子怎么可能到这边来,还这么一副模样?
这么些年都没再和赭启明联系,怀了小舟她就退了学回了老家,赭启明非得和那个女的结婚她也是没办法。谁年轻不被狗咬一回?他们那样的人家,要门当户对,要举案齐眉,也挑不出什么来。要怪就怪男的太懦弱,少女又总做梦。
还好小舟长得像自己,没有多少那老狗的的影子。要说像,也就耳朵像,随了他们老赭家那副薄耳垂,看着就寡性浪情的,不知道这一辈子究竟要招惹多少人。
都他妈是命儿,谁拦也拦不住的该死东西。管他呢。
郑秀衣蹙了蹙眉头,嘱咐郑树声看店,自己上了二楼卧室,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一个檀木盒子,里面一对儿羊脂玉镯子沉谧地躺在深红绒布上,光晕温润,细如割脂。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阿秀。
郑秀衣冷笑一声,心说去你妈的吧,把那镯子拿出来,绒布扣开,从里面抽出一张泛黄的破纸,上面一行地址,一行9开头的电话号,字还是那套柳体,一撇一捺都骨力遒劲,人要是有这字儿一半刚强就好了。
那时候的大哥大现在肯定不用了,只是这地址……赭家老宅应该是不容易变的。郑秀衣不怎么会上网,也没想过通过网上能不能查到东西,警局她又不怎么敢进,就想着要不拍个照给寄过去问问,是不是,不是就算了。
郑秀衣打开手机下了楼,对着那桌小心拍了一张,俩孩子面吃完了。小舟正招呼他去好好洗洗脸洗洗手,回来的时候干净了不少,郑秀衣越看越心惊,又对着偷摸拍了两张,去隔壁小超市打印了,简单写了信一起扔邮筒里。那孩子是个结巴,话都说不清楚,问他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俩的儿子,赌一把得了。
小饭馆里放着一首老歌,郑小舟靠着椅背儿腿搭在椅子上,跟着哼唱,那小孩就静静听着,眼神一瞬不瞬地钉在郑小舟身上。
郑秀衣长长吸了口气,挺着身板儿走进了厨房。
小儿子的粤语是跟饭馆的碟学的。机子里循环放一堆老歌,全是粤语的。她那时候念书,就喜欢唱这些歌给赭启明听。那戴着金丝眼镜儿的年轻学生就笑笑地听着,手臂搂过来低头吻她嘴唇,与她悄悄地说情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