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朝(5)
在李惊浊的记忆里,那栋房子前和其他人家一样,不是架着竹竿晒衣服就是放着竹匾晒豆角辣椒一类的东西,还有鸡鸭走来走去找食吃。
可是现在,那块坪里干干净净,只放了一张竹躺椅,一个人躺在上面,脸上盖着一张旧报纸。
报纸只遮了脸和脖子,遮不住的长发一部分团在椅子上,还有一些,则直接垂到了地上,发梢在地上打了个圈儿,看起来很是柔软,让人想要摸一摸。
一看就是柳息风。
柳息风听见脚步声,将报纸拿开,见是李惊浊,微微讶异地坐起身,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李惊浊在路上已经想好说辞:“我在找你,所以想四处走一走。没想到,没走多久就找到了。”
柳息风重复:“找我?”
李惊浊说:“是。我该跟你道歉。”
柳息风不解:“为什么道歉?我该道歉才是,昨晚惹你不愉快。我还担心你生气,不敢去请你。”
“没有。”李惊浊看着柳息风,眼神既诚恳又期待,“昨晚我不该不信你。世界上奇迹这么多,我不能那么武断。我想了一夜,你跟我画的人长得一模一样,我的画又确实不见了,哪里有这样巧的事?如果不是你从画上走下来,你又怎么知道我画的是什么呢?看来你说的是真的,我该信你。何况,谁这么无聊,会去骗一个好心借他蜡烛的人?”
李惊浊的语气带着全心全意的信任,谁敢骗他,谁就是王八蛋。
柳息风的表情隐隐有了一丝裂痕,他抓了一下头发,说:“你真信?”
李惊浊点点头,不说“真信”,而偏要说:“我真信你。”
他加重了那个“你”字,好似真的将全部信任都给了眼前人,还补充道:“昨晚是我无礼,今天换我请你吃茶,给你赔罪。”
柳息风与李惊浊对视了半天,眼神几经变换,像在斟酌什么。忽然,他对着李惊浊莞尔一笑,说:“好,我们吃茶去。”
往李家老宅走的路上,李惊浊不经意般问:“你有名字吗?我不记得我为画上的人取过名字。”
看你能现编出个什么名字来。
柳息风颔首,毫不迟疑地答道:“有。在人间总需要一个名字,一个身份。我叫柳息风,对外都说自己是个作家。”
两人并排走着,李惊浊听了这话,不敢置信地侧头去看柳息风:这个人的脸皮竟然能厚到如此地步。
柳息风看着前方,下颚微微扬起,长发在一片绿野的背景中轻轻飘动起来。
三拾蜻蜓
柳息风的姿态一派悠然,李惊浊有一瞬间想立即拆穿他,不过很快便压下了这个念头。
“原来有名字啊。”李惊浊作可惜状,“本来我想,既然你是我画的,应该跟我姓李。”
柳息风听到要改姓,竟没有露出一丝不满:“姓李也不错。你是哪一年生的?”
李惊浊不知他要玩什么把戏:“九五。”
柳息风惊喜道:“我大你六岁,我跟你姓李,你叫我息风哥哥吧。”
李惊浊权衡了一阵,忍住想打人的冲动,说:“那你还是姓柳吧。”
柳息风遗憾道:“那你叫我柳哥哥就好。”
李惊浊不搭腔,他快要演不下去了。他怀疑柳息风是故意的,他们都在配合对方的表演,就看谁先演不下去。
走到李宅,李惊浊在橱柜中找了找,只剩一罐陈年茶叶,他便说:“不如去镇上吃今年的新茶。”
“好啊。”柳息风自作主张地叫李惊浊,“惊浊小弟,洞庭有碧螺春,新茶确实值得走一遭。不过,你看那边——”他遥指东南方的天空,“不久可能有阵雨,我回去拿把伞,这就来找你。”
李惊浊朝柳息风所指处看去,是镇子的方向,远远有一片片云翳堆积在一起,似乎在缓缓移动散开。他看着柳息风往回走的背影,忽然有一点佩服。这种对四周环境细致的洞察,很少有人做得到。
待柳息风拿了一把油纸伞回来,两人往镇上走。
路远,在走到水泥大路之前一路都是泥土路,弯弯绕绕。
四周田野开阔,有卷着裤脚的农民,还有水牛,北方的不远处是层叠的山峦。空气热烘烘的,夹着蝉鸣,也夹着植物和土地的气味。
李惊浊一路都在问问题。
柳息风对答如流,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如何在画上看李家人进出书房、如何羡慕他们的生活、如何在一个无人的雪夜从画中走出来,又如何在人间得了个身份立足,前前后后描述得一清二楚,详略得当,诸多细节有如亲眼所见、亲身所历,一点儿纰漏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