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朝(121)
李惊浊不愿意往下想,但他更不愿意自欺欺人。
在他们认识以前,柳息风就已经开始着手写《太平镇》,柳息风把一稿寄出去的时候,他已经为柳息风讲了很多故事、为柳息风画了无数童年与少年时在老家的记忆,而对于寄出去的稿件的内容,柳息风只字不提。
这么多天,柳息风有无数机会坦白,可是没有,柳息风没有坦白过一个字。
李惊浊心中五味杂陈,不晓得什么滋味,只觉得柳息风陌生。已经有了曹森岚的悲剧,柳息风竟然还继续做着相同的事……
那么柳息风的愧疚,还算是真的么?
那么十年不放的亡魂,岂不成了虚伪和讽刺?
如果写《禁止说话》,是为了文学救人的使命,那么写《太平镇》又是为了什么?
不是年少的热血与冲动,也没有一个曹森岚再让他揭发些什么,不过,即便是所谓年少热血与曹森岚的面貌、话语,也全是柳息风的一面之词。
语言可以重建一个故事,语言也可以重建一个人。
柳息风是语言高手。
这下,李惊浊是真的不敢往下再想了。因为他猛然发现,他对柳息风的所有了解,几乎都来自柳息风本人,而且是柳息风本人的嘴巴。除了柳息风,就只剩下余年和觉尘,可觉尘讲的都是柳息风十四岁离家以前的事,而余年……余年留下的全是警告:你少给他讲故事。讲多了,要出事的。
兜了一大圈,最后又绕回了原地。
就像处理完数据后突然发现获得数据的实验方法有误一般,李惊浊不得不把自己对柳息风的所有了解给推翻。当柳息风的言辞不再可信时,李惊浊对柳息风又变回了一无所知。
就连初见的那个夜晚,也成了处心积虑与别有目的。
“柳息风,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晚,你到底是来借蜡烛,还是来借故事?”李惊浊问。
柳息风的喉头动了一下,却没有开口。
李惊浊看柳息风的眼神渐渐陌生、疏离,让柳息风想起梦里那只差点被他摘掉红宝石眼睛的兔子。原来已经摘下来的眼睛,是还不回去的,就算他再怎么想还也做不到。
“李惊浊……”柳息风动作极凶狠地抱住了李惊浊,不断地在他的唇边与耳畔亲吻,“别推开我。”
柳息风的香味。柳息风的拥抱。柳息风的亲吻。柳息风的低语。
李惊浊发现自己真的太眷恋柳息风的身体,他明知柳息风就是在诱惑他,让他晕头转向,不辨是非,可他还是舍不得推开。他又舍不得,又愤怒。他因为舍不得,所以更愤怒。
“柳息风,你就会用这招,嗯?”李惊浊用力地握着柳息风的手臂,用力到掐出了印子,恶狠狠地问,“你这张嘴巴,怎么不继续编了?”
柳息风亲吻的动作一顿,说:“我继续编,你还信么?”
还信么?应该是不信了。
柳息风在李惊浊的颈边继续亲吻,边吻边说:“你问的那些问题,我不讲,你心里也有答案了,不是么?”
都这个时候了,吻落到皮肤上的感觉,竟然还那么好。
竟然还那么好……李惊浊简直痛恨这种感觉,明明心里已经觉得两人变得陌生疏远了,可身体还是该死的熟悉、该死的亲密。
“柳息风……”李惊浊绝望地说,“你早就吃准我拿你没办法了,是不是?你根本有恃无恐,你这个……浑蛋。”
“我是,我是……”柳息风轻吻李惊浊的眼睛,“可是,浑蛋也想做你这双眼睛里的好人。”
李惊浊忽然觉得鼻尖一凉。
一滴水打在他的鼻尖,再落到唇上,他舔了一下嘴唇,是咸的。
五十六拾列车
李惊浊去看柳息风的眼睛,柳息风却别开了脸。
只有一瞬间难以捕捉的泪光闪了一下。
“你哭了?”李惊浊手足无措起来,可下一秒,他心里却生了疑窦:这眼泪,是真的还是假的?
连李惊浊自己都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他沮丧地想,他对柳息风的怀疑竟然已经深到了这个地步。
柳息风抱紧了李惊浊,将两人的脸错开,让李惊浊看不见他的表情,闷声说了句:“……没有。”
李惊浊听着柳息风不平稳的呼吸声,心里一阵酸楚,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两人都沉默着,直到桌子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我去接个电话。”李惊浊说。
柳息风应了一声。
“你先把我放开,我才能去。”李惊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