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我们在一起(2)
那是实验室爆炸后的第三个月。
叶雅歌失明的第三个月。
她终于不再有歇斯底里地尖叫,也不再一阵一阵地痛哭,她在那些声音中沉溺,家里却突然就变得很安静了。安静的一家人常常就在这诡异而紧张的气氛中等着每个周末叫张泽如的男孩过来吃晚饭。三代人的饭桌上有些莫名的空洞,父亲照例要说起工作上那些无聊的琐事,奶奶则唠叨着菜市场又遇见了多年不见的三姑六婆,更多的时候,是张泽如告诉叶雅歌学校里发生的那些事情,比如上周航空公司过来选拔的时候周琳星被一眼相中之类的事情,他一边说,奶奶和父亲便在一边做一些毫无意义笨拙的应和,嗯嗯啊啊,是的是的。
听得出来他们大部分时候都是没话找话,有的时候大家会因为某个话题而忽然都笑起来,叶雅歌也跟着笑,只是笑过之后,觉得心里特别空。她很清楚地知道,他们是怕自己寂寞难过,于是在不停地换着方法取悦着,喧哗着。于是咬着汤里让人反胃的鱼眼珠,对着这三个小心翼翼的人,叶雅歌总是很努力地想让自己显得快乐。
泽如,夏天已经到了吧?
叶雅歌坐在小房间里,闭着眼睛对男孩说话。
虽然睁开眼也是一样的黑暗,但是闭合的姿态却能让她更觉得从容。张泽如走过来轻轻地坐在叶雅歌身边,拉起她的手去摸他的胳膊,他说,嗯,我已经换上了短袖。女孩的手指刚刚接触到男子潮湿而温热的皮肤,他手臂的线条是明晰而硬朗的,她小心地又将手缩了回去,仰头试图对他微笑,用以掩饰自己内心对陌生的不适和排斥,是这样的,叶雅歌承认自己有一点尴尬。
黑暗中她看不见张泽如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雅歌,过完这个夏天,你就21岁了,真快。
呵呵,你是不是提醒我又老了?
是我们一起变老了。
第3节:南方(3)
……
张泽如无限温柔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在黑暗中像张网密不透风地朝她兜头蒙过来。叶雅歌还是努力地微笑着,推他去客厅倒杯水,当然,其实她并不口渴。只是每每他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就难免有些难堪的感觉,如鲠在喉。叶雅歌想,是不是这一生,真的就要在如此日复一日的黑暗中,在这样温暖却空洞的情谊中,在一片自欺欺人的和乐融融里一点点耗尽,她的心里很茫然,而这茫茫然间,渐渐就生出许多如果来。
叶雅歌总是在想:
如果那天,不是孟小灯忽然失约,她就不会临时拉了张泽如来一起做那个该死的实验;
如果不是实验室的意外事故,她应该都还在大学里为自己的未来做最后的拼搏;
如果在最后关头张泽如选择的是独自逃生,那么也许自己会死得干脆一了百了;
如果在这漫长的黑暗之中陪伴的人是小灯,也许也就不那么寂寥可怖了。
在这样想的过程中,叶雅歌有时候甚至会偷偷庆幸孟小灯的失约,因为这样他就和危险擦肩而过。可更多的时候她是很难过,三个月以来孟小灯的杳无音讯,周琳星的避而不见,他们和光一起突然消失在她的世界里,这消息对她来说,比黑暗还让人绝望窒息。
漫长而寂静的三个月,只有张泽如,还是张泽如,每个周末像履行义务般地过来陪着叶雅歌说那些可有可无的话,像个兢兢业业弥补过失的小丈夫,甚至荒唐地想要在毕业以后和她结婚,自说自话地要对她以后的人生负责。他说,雅歌,我只有这样一个机会,请你给我。
张泽如,你何必呢?
叶雅歌对着虚空兀自叹了一口气。
雅歌,是我甘愿。就算,你并不喜欢我。张泽如有些激动的声音陡然在前面不足半米的地方响起,叶雅歌被惊了一大跳,方才想起自己胡思乱想的时间里不知道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或者,他根本从来就没出去过。叶雅歌皱了皱眉,突然就有些恼。她是极不喜欢这样突然而然被人近距离观察着的感觉,置身黑暗中的人,总是不安,总是忐忑。
张泽如,我累了。叶雅歌声音冷冷的,她无法控制自己的不适。
那,我先走。男孩亦只好轻声道别。
外面传来门锁卡嚓一声扣拢的声响,叶雅歌长舒了一口气,她悲哀地想着,自己其实已经几乎不记得张泽如的模样。记忆中只有混乱中他拉着她不放的手是温暖的,熟悉的,还有慌张中她的指甲曾经那样深地,噬进他的ròu。
这是一个突然被光抛弃的女孩,姿态多么防备,就好像被上了发条般无法松懈下来。除了在听到那个残疾人笃笃行来的拐杖声的时候,她无时无刻不在伪装着自己的心慌和恐惧。而现在,似乎也只有那木质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能够使她稍微平静一些,因为每一次,他仿佛总是为她停顿,在她的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