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幕戏(69)
聂亦也沉默了一下,半晌,道:“挺押韵的。”不确定道:“岳母……感动了?”
我叹气:“感动什么呀,我妈都气死了,我妈最讨厌她脸上的雀斑了,觉得我爸这首诗写给她简直就是妥妥拉仇恨的,可怜我爸只是为了押韵……”说到这里停下来向聂亦道:“要是你以后给我写诗,没关系,可以大胆赞美我脸上的任何部分,我比我妈随和。”
他说:“你旁边小书柜上有个放大镜,递我一下。”
我转身去找放大镜,莫名其妙问他:“你要那个干什么?”
他静了一下:“找你脸上可以被赞美的地方。”
我回头就将怀里的抱枕给扔到他脑袋上:“还想不想听故事了?”
他一边笑一边拨开抱枕:“听上去岳父根本没可能追上岳母,后来怎么会有了你?”
投影幕上,斗篷章鱼正无拘无束地漫游,像遗落在大海深处的一方红色丝巾。我将抱枕捡回来重新抱好:“后来,后来我妈生病了,很严重,曾经一度有生命危险。
我爸休学陪在她身边,一直到半年后她出院。我妈是我爸的第一任女友,听说他是在病c黄前向我妈求的婚,那时候他都还没毕业,我爷爷觉得他简直疯了。”
斗篷章鱼不见了,我将脑袋搁在抱枕上:“但我奶奶觉得那样很好。她说真爱遇到了就要赶紧抓住,因为太难得。”
音箱里传来轻快的配乐,像是海底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银灰色的竹荚鱼群喷涌而出。
深夜,舞蹈的鱼群,忽明忽暗的光影。
我注意到聂亦身旁稍矮的小石块上矗立着一座盆栽红叶,树冠丰茂而年轻,树干上却结着好几只树瘤,不知是人工培育还是岁月雕琢,让整株红叶都显得古旧。有一片叶子摇摇欲坠,似乎要落到他漆黑的头发上,他屈膝靠坐在那里,右手随意搭在膝上,目光落在投影幕上。忽然想起来从前在某个画廊里看过某位不知名画家的一幅画,画的名字叫《树下的海神》。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当舞蹈的游鱼从画面上消失时,聂亦突然开口:“非非,你们家很好。”
我听过我妈说起聂亦家的事,一些外人不太可能知道的事。那是三个月前我们快订婚的时候。
据说聂亦的父母感情并不好,尤其是聂亦小时候。聂父在外常有红颜知己,聂母管不了,被迫醉心公益转移注意力,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野生动植物保护之类的事情上。夫妻两人都不太关心聂亦。
我妈说,聂亦的妈妈曾和她夸奖聂亦,说他从小就非常独立,一个人上博物馆一个人去实验室,所有的事情都能一个人处理得很好。她却觉得,那并不是聂亦想要独立,不过是被迫独立罢了。他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却也许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世间最平凡的天伦之爱。
我妈将聂亦看作一个普通后辈,以至对他的童年感叹唏嘘,我却将聂亦看作一个谢尔顿式的天才,天才行事总是和普通人不同,他的确一向看问题都更乐于立足于自然科学而非人文社会科学,我甚至想过他也许并不在意所谓的天伦。直到V岛的那个夜晚,他对我说,他没有见过什么好的爱情。而今晚,他和我说,非非,你们家很好。他说得那样平静,字节之间没有任何起伏,完全听不出那是一个单纯的褒扬,抑或内心里其实深藏着遗憾和羡慕?但我想起来,他的确说过很多次,他说我是他的家人。他喜欢用“家人”这个词。
海神孤独地坐在红叶树下,目光尽头是投影幕上摇曳的海底。
我握着红酒杯喝掉一口,两口,想想又喝了一口,搁下杯子我坐到他身边,问他:“你刚才说‘你们家很好’,是吗?”
他像是沉思中突然被打扰,微微偏头:“怎么了?”
我大胆地握住他搁在右膝上的手,轻声道:“是我们家啊。”
他的手掌温和,我的手指却发凉,握住他的手我就开始紧张,想好的台词早忘到九霄云外,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没有开口,安静地看着我,任由我两只手将他的右手笼在掌心中。我跪坐在他身边,那姿态简直像是祈祷。
好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说:“我说不好婚姻到底是什么,可聂亦,如果我们结婚,我想婚姻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意义应该是我能把我的家庭和我的家人都分享给你,我是你的家人,我的爸爸妈妈也是你的家人,所以那不是我的家,那应该是我们的家……”我懊恼:“可能我说得不是很好,我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