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岛屿(10)
她醒过来,发现自己浑身颤抖,不可自制。她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掌。她的手指蜷曲着,如同半握。
窗外是城市的暮色。和往日一样沉寂。玫瑰灰的天边的云层。路上的人表情平淡。生活一如既往。死去的人消失了。时间迅速地填平一切。就像海水覆盖了地球所有的凹陷。
苏,我知道死亡是这样平常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死去。疾病,灾祸,谋杀,战争,死刑,贫穷,愚昧,自杀……生命像野草一样蓬勃而卑微。
我们对别人的痛苦从来都没有怜悯。所以我们的世界依然黑暗而痛楚。地球只是一颗孤独的蓝色星球,脆弱地转动,没有人知道它停止的期限。人,被剥夺了所有的力量。我们只拥有如此短暂的生之甘甜:季节,爱抚,温暖,往事,肉体……我们为此而生存。如此的盲目而无从得知。
爱的人,我们亲手送走他。看他化成了一堆灰。自己亦将如此。
苏。如果我们能够有怜悯。我们该如何地沉默,如何拥抱。谁又能够来告诉我们,如何来穿越这漫长的,漫长的绝望……
她们离开了教堂。深蓝色的天空上有异常明亮的星群。离得这样的近,能够看到跃动的光泽。远处的农居有明灭的灯火。路灯照亮洁白的山路。旁边的小旅馆露台上,有年轻的男人独自在黑暗中,喝着一罐啤酒。她们沿着高高坡度的大路,走向春香湖边,重新回到广场。
已经是接近凌晨的时候。广场上的人逐渐散去,留出一地狼藉的垃圾和喧嚣过后的荒凉,苏拿出相机。她用闪光灯。她极为喜欢闪光灯。她说这刺眼的闪光,能更为剧烈地感受到时光的凝固。
苏拍广场上散落的枯萎玫瑰,拍睡着的乞丐,拍坐在黑暗中神情疲惫而冷漠的妓女,拍昏暗灯光下陈旧的墙。
她站在旁边,点了一根烟。
开始清理父亲的遗物。
非常多的照片。
15岁的父亲,站在上海的外滩。早熟的少年,脸上有一种傲然神情。那时候家境已经开始败落,他是家里的长子。
20岁,去了乡下。在偏僻山村里和孩子在一起。
27岁,和母亲结婚。两个人在杭州西湖留影。穿着黑色中山装。身边是大辫子黑眼睛的漂亮女孩。两个人的脸上都有淡淡的忧伤。相伴近30年。
30岁,回城。上班。辞去公职,建立公司。风雨数十年。很多照片是在全国各个城市的车站拍下。瘦而英挺,眼睛有一种炽热的光芒。
40岁。经历了事业上的挫折,爷爷去世,孤独逐渐渗透出来。神情中有疲倦。
50岁,公司重新拓展。胖而有疾病的男人。站在公园的阳光下,身边是妻儿和回家过年的女儿。孤独和理想,压抑和激情,坎坷和智慧,劳碌和责任。一路牵绊。
56岁,脑溢血。去世。
……
还有大堆的旧物:旧书,旧报纸,旧杂志,旧照片。各种资料。30多年前的发票,凭证,车船票。
有一个发黄的牛皮纸大信封,拆开来,里面有她婴儿时穿过的一件小棉布褂子,是奶奶手工缝制的,已经发霉。小学入学的学费发票,成绩报告单,写着歪歪扭扭字体的日记,一直到大学毕业的就职推荐,工作时的培训笔记……所有她根本想不起来或丢弃已久的东西,他全部收藏起来。
在银行里的保管箱。拉出来。里面没有任何一张存折或存单,只有一堆旧的票据,全都是取款凭证。父亲已经把他所有的钱投入到公司的扩大再生产。身边没有留下一分钱。有一叠照片,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应该是曾经爱过的女人。还有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小撮幼细的黑发。是她婴儿时候的头发。
没有了。这就是父亲最为隐秘的收藏。从不透露给任何一个人。
他的感情如此深刻和封闭。陷入在对旧事旧物所有的沉浸之中。从不表达。不习惯,也找不到方式。所以不表达。从不表达。
她看着身边的母亲。她说,妈妈,父亲已经走了。不要计较他。母亲点头。母亲和父亲,都是这样善良的人。善良的人,在一起并不能保证幸福。每一个人,都是在各自孤独着。无法靠近。
分离的时候,甚至都未曾说声再见。
那个夜晚,她手心里捏着自己婴儿时候的头发,身边放着发了霉的小棉布褂子。疲倦之后的放松,终于睡下来。囡囡。她听到他叫她。改不了口,25岁之后还这样叫。江南人对婴儿的爱称。她是他手心上的宝贝。只是谁也不说。在梦中她看到自己照镜子。漆黑浓密的大把头发,全部倏倏地掉下来。全部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