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药师堂(45)
"你怎么不高兴?菜都发出来了。"
"我想我爹。"
"我不是在这儿吗?"
孩子看他的眼神怜悯又心疼,眼中忽然溢满了泪。
"爹,你怎么全忘了呢?"
他笑嘻嘻地说:"忘了什么?我没忘啊,小蛇你真奇怪。"村东的赵大头挑水经过,朝他吆喝:"老吴,今天去不去看?斩首!""什么人斩首?"
"反贼!"
"不看,有什么好看?"
小蛇说:"爹,我要去看。"
拗不过孩子的坚持,他们近午时去了市场口。几个反贼,着白色单衣,戴着枷锁,拖着脚链子被拉上刑台。
当中那一个,生得好美,皮肤白,干干净净的,头发又黑又长。
小蛇捂着嘴流泪,摇摇头,说不出话。
"奇怪的孩子,是你要看的。"他把小蛇抱在怀里,说,"怕就不看了。"那个人的枷锁被取了下来,风吹得他头发都乱了。
长得真好。那个人往他们这里看来,忽然笑了。
他并没有被斩首,因为在那之前他已经倒下,刑台乱成一团,仵作上去验,说是已经中毒身亡。
小蛇哭昏过去了。他手忙脚乱,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脸。从小蛇手中掉出了一对玉蟾,一青一墨。
他听见周围的人惊叫的声音。
他捡起玉蟾,任头上金针自顾自弹出,落在地上。
剧烈的头痛过后,他从地面上站了起来。他想起来了。
他冷静地捡起两只玉蟾,打开其中机关,倒出里面的失魂散,也把疗药一并倒了。抱起小蛇,把他送回村子里。
赵大头不认得他了,他说发现孩子倒在市场口,请他妥善安置。
收尸的两个人被杨叠巘折断了腿扔在一边。他抱起柳重湖的尸身,策马至长白山。
水银可以防腐,他把重湖放进了充满水银的棺樽。置放入开凿的阴凉地洞里,地洞里放满了冰块。
他没有钱,四处找人要钱、劫财,逼着匠人,整整两年,修陵,开洞,制棺,炼汞,凿冰和看护。
蝎毒根本无药可解,刀家的方子是骗人的,柳重湖早就知道了。
弥勒教的人下毒也罢,不该将他捉送官,以牙还牙,让他作反贼死。可是当年密告的根本不是重湖,是肖琳。
杨叠巘已经不去回想什么时候被柳重湖下了失魂散,他料想柳重湖走之前交代过小蛇,待他死透了,才将玉蟾拿出来。只是小蛇忍不住。
杨叠巘找回柳溪蛇,让他看管柳重湖的陵墓。他踏马过了黄河,去到江南。
他听闻,江南那儿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弥勒寺周的肖家村祥和宁静,肖琳和肖师勇全家老幼以及整个村庄,在睡梦中被屠戮殆尽。
那是一个满月,冲天火焰如同红莲业火。
八月十八,钱塘潮如期而至。杨叠巘伫立江边,看着如同千军万马的潮头良久,打马离开。
长白山里柳重湖仍似在沉睡。杨叠巘解下外袍披在他身上。置放了许久失魂散的墨玉蟾放在一边。
重湖生前想忘记什么,他终于知道了。
杨叠巘想,如果是他,唯愿永生永世不再记起。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重湖打着灯笼,下了梯儿,远远对着他笑。
走吧。
柳希言无法倾诉那种疼痛。他知道如果机体疼痛过度,可能造成晕厥或者休克,但他并没有。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梦中。这一次,从始至终他都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身份。他叫柳希言,今年三十岁,是中国人,职业是公立医院的医生。他反复地强调着这一点,哪怕心梗般的疼痛几度令他要失去意识。
柳希言站在不远处,好像看着一场电影:
柳重湖没有进入轮回,他在陵墓里静静坐了几年,直到杨叠巘的中阴身离体。如他所愿,什么都不记得了。
柳重湖救过成百上千人命,又是枉死,本可投入天道,他却平白失了机会。他对阎王说,他不要去天道,只求随杨叠巘入下三道。
那你想明白了,你的轮回从此都是假的了。你就算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也无法重生。
柳重湖笑道:求仁得仁。
你再想明白了,你永远不会忘记刀山火海之痛,饮食不能入口之苦,任人宰割之贱。
柳重湖不为所动:他因我入地狱。
阎王不再多问。
杨叠巘先入地狱道,经刀山,过火海。再入饿鬼道,食物触口即炭。再入畜生道,化蚁化鼠化猪。然而至少每一世,初入轮回,懵懂无知时,他还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