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说(2)
他乏力地闭上眼,伴着极偶尔的皱眉。终于,他再次自暴自弃地睁开了,弯腰够过被他扔远的可怜物件,来自手机的微光重新扑上面颊。
他悬空的两个拇指轻微下沉了几毫米,又很快收回抵在了一起。但最终它们还是重重落在了虚拟键盘上,随着哒哒哒的声音跳跃出“多信任一点你的哥哥,他会用毕生守护你”的字样。
随着发送声的轻响他悠长地吸入一口气,直至空气充盈了整个肺腔,这才缓缓呼出。
不管对面那头的人还能否再收到这条信息,至少他自己的内心得到了一些平静。
于是他拉开蚊帐,轻巧地爬下扶梯踩上地面,耳边是舍友迷迷糊糊的嘟囔和雷动的鼾声,翻动的身体把床板压得嘎吱作响。
拿过洗漱用品,他悄悄推门而出。
那个梦似乎是关于感情的,但具体是什么却又模糊成一团,记不分明了。
自来水从龙头里汩汩流出,跌落进五指修长的掌心。
杜彧将脸浸在水里,每个毛孔都凉爽得收缩起来,他于是决定不再去想,因为那个梦对他来说注定只会是梦。
他之所以敢这么保证也不为别的,只因那简单的感情二字恰是他不敢触碰的东西。
因而,一提到杜彧,众人能想到的永远是他沉着冷静的面容,理智果断的作风。他似乎跟谁都保持着礼貌却又疏远的距离,平淡得不悲不喜。
很多人甚至都不敢与他搭话,只因他的气场实在太过生人勿近。
就连他的舍友都只知道他有个妹妹,而这是唯一能让他流露温情的人。
杜彧的妹妹叫作杜悠,是他仅剩的亲人,正在N市的重点高中念高二。成绩优异,活泼俏皮。
他舍友知道这事儿还是因为有天杜悠来学校找她哥,套着一件宽大的秋冬季校服,大大咧咧就敲了他们宿舍的门。
当时舍友里一个叫黄海鑫的,一开门发现是位漂亮小姑娘还吓了一跳,以为是宿舍里哪位兄弟不讲义气先走一步。结果人家小姑娘张口就问杜彧在不在,直接把一屋的人都整懵了。
杜彧当时正好不在房里,几位青春期小年轻觉得干等也不是办法,再看各位也都老老实实套着裤子,只好客客气气把小姑娘请进去坐着。
他们一屋大老爷们紧张得像是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你看我我瞅你,互相使着眼色尴尬地抓耳挠腮,连游戏都不敢开。倒是这小姑娘毫不拘谨,一坐上杜彧的椅子就开始乱翻他东西,把舍友看得一愣一愣,心想女朋友待遇就是不一般。
直到杜彧抱着洗衣盆踢着拖鞋从走廊走进宿舍,小姑娘这才停下手头的忙活,小麻雀一样起身跳到他面前喊了一声哥。
当事人黄海鑫坦言,杜彧在他们面前也笑过那么个把次,但那天绝对是最温柔的一次。温柔到连眼尾都黏在一起,青黑色的睫毛交错打下一片阴影。
如果说他其他时候的笑都发于情绪,那么那一次一定是源于情感。
后来以他妹妹为突破口,舍友才逐步了解到杜彧现在每天忙东忙西省吃俭用,就是为了来年杜悠上大学时生活质量能高一点,不必再那么拮据。
为此,他在拿着奖学金的同时还打着两份工。一份是在教育机构教小孩写作业,另一份就是在这个名为“和我说”的应用软件里当倾听者。
这份工作时间地点自由,只要每周接待的客户数达到既定标准就有底薪可拿,有时还能收到随喜的打赏,是份不可多得的好工作。
他平时解决些小毛小病都是手到擒来,但昨天却没能帮到那位小姑娘,因为过分相似的情况让他无从下手。
他只能教导她如何面对痛苦,如何保持乐观,如何自立自强,以及最后他私心加上去的,多依赖一点哥哥。
他敢说,这是他在所有建议中给过的最意气用事、最无凭无据的一条。
谁能保证每个兄长都能在困境中始终如一地呵护晚辈,即使自己面临着崩溃与绝望?如果信任换来的是命令,是暴力,是背叛,那么他就是在亲手将一个孩子推向坟墓。
杜彧从不轻易相信他人,他永远保持着怀疑。但这次他选择了相信,相信一个陌生人。只因为女孩在描述自己哥哥的时候带着憧憬,带着希望,带着爱。
他知道即使自己不说,女孩也会无条件地信任和爱戴她的哥哥。但他偏要强调,因为他必须让她知道,有人还在关心爱护着她,这是她必须克服重重困难,顽强活下去的原因。
找寻,守护。
爱,是世人在这狗屎般的世界里努力生存的唯一原因。
既是起点,也是归途。
杜彧有时觉得这样挺好,他深知自己为人处事的错误,但仍然无暇也不想顾及现实的人际关系。他只能用另一种方式,一种无人知晓的方式,一种并不伤及自尊的方式来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