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龙(110)
丫丫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心里毫无喜悦之意,因为感觉龙相这劲头,越来越像龙老爷了。
有的时候,她也暗暗地想:“大哥哥到哪儿去了呢?”
没人猜得出露生的去向。事实上,在这年春夏之交,露生到达这座江南小城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走到哪里去。
他是个漫无目的的旅人,那天清晨提着箱子买火车票时,他也没有挑方向,只拣最近的一趟列车来坐。那时正好有一趟南下的长途列车,而他前脚刚上了火车,龙相的人马后脚就赶到火车站来了。
他这车票买得太仓促,只得到了一张三等车厢的车票。他是不惯吃苦头的,在罐头一样的三等车厢内熬过了几站之后,他忍无可忍地随着人流下了火车。这个时候,他的财产除了一套换洗衣服之外,大头便是五万元钱。钱不是银元,是几沓薄薄的英镑,轻飘飘地藏在箱子的夹层里,一点也不招人的眼目。这钱还是许久以前,他向龙相要过来的——他记得自己那时看龙相散尽家财去招兵,急得了不得,索性厚着脸皮要来了这五万元钱。当时他想这五万便是三个人的老本,一旦龙相把家产祸害光了,那么自己有了这几万块钱,也够带着他们吃上半辈子饱饭。
他没想到龙相会成功。
他不是好奢侈的人,有这笔钱在手,生计暂时就不成问题了。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不知道,他想单枪匹马地去杀了满树才,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可是理智又告诉他这么干不对,是笔亏本的买卖。那么这么办不行,怎么办行?他一时间想不清楚。
想不清楚,就慢慢想。无牵无挂地一路向南漂泊过去,他见了好的地方,便停下来多住一阵子,住腻了,再继续前行。他的眼睛见识了一个天大地大的世界,可他的心陷在龙家老宅那座小院子里,却是始终没能逃脱出来。
到了春天,露生在临河的一户人家里租了两间房屋。房东是家道中落的母女两个,因为是刚刚开始衰败,所以还有较为宽敞的好房屋向外出租。这小城不是闭塞偏僻的所在,城内学校也有,码头也有,小工厂也有,天南海北的人终年地穿梭往来,露生这样一位来历不明的单身汉,看着也并不是特别稀奇。房东小姐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终日活动着两条细腿蹦蹦跳跳。那种天真活泼的劲头,和几年前的丫丫一模一样。
房东小姐下午三点钟放学,放了学不出门,直接钻进露生的房间里。很巧的,她也称呼露生为大哥哥。她说起话来大哥哥长大哥哥短,国语中带了江南水乡的腔调,莺声呖呖的,十分婉转好听。露生是个温和的性子,对待这样一位小妹妹,更是分外可亲。可亲了一个多月之后,露生感觉情况不大对头——这位小妹妹来得太勤、坐得太久,已经惹出左邻右舍的闲话了。
露生听了这些谣言,只感觉又好气又好笑,同时也暗暗地纳罕,发现自己似乎颇有一点吸引女性的男子魅力。近的房东小姐姑且不提,当年那位艾琳小姐,对自己也是一阵喜一阵嗔。但他无意去做一名流连花丛的浪子,因为觉得那“不正经”。
露生开始故意地冷落房东小姐。每天的报纸,按理说都是要由房东小姐取来给他的,现在他也不劳小姐的大驾了。报纸上南北的新闻都有,他隔三岔五地便能看到龙相的消息。现在龙相真是了不得了,如日中天,偏偏他年纪又是这样小,相貌又是这样好,拿历史上哪位少年英雄比他,都像是有点不够劲。无奈之下,新闻界只好口不择言地将他乱夸一阵。露生逐行读着那些溢美之词,有的时候,几乎要被那驴唇不对马嘴的颂词逗笑。
笑也不是好笑,他现在对龙相,是一点好感情也没有了。
这位“翩翩美少年”是个冷血的疯子。不要妄想和他以心换心,因为他根本没有心,他有的只是欲望和疯狂。露生想他之所以依恋自己,不过是依恋自己给他的爱与关怀。他疯归疯,但不傻,他甚至很狡猾,精通各种索取的方式。撒野是他,撒娇也是他。
他还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势利眼,露生无权无势,所以是不必顾忌的。在他的大业面前,露生的爱与恨,也是不值一提的。
露生认为自己对龙相已经厌恶透顶,然而越是烦他,越是甩不脱他。他要么是在报纸上出没,要么是在他心里出没。他从北到南跑出几千里了,他依然稳稳当当地驻扎在他的脑海里,像个寄生物,非常冷酷地汲取着他的生命力。
于是,露生就想自己还是得杀了满树才。满树才如今已经不仅仅是他的灭门仇人了,满树才成了一个符号。他非得彻底消灭了这个人,才能斩断三千烦恼丝,才能让龙相知道自己的爱恨并非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