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真年代(104)
当胸膛里沉重的隐痛稍作消逝,江洪波走到冰箱跟前儿,在冷冻柜里拿出些冰块,装在塑料袋里,用准备好的毛巾包上,刚关上冰箱门,邹童的脸出现在厨房门口。他靠冰箱站着,并不是什么随便的姿势,而是他需要支撑。光线在他侧脸上打下的阴影,正好掩饰住那只恶狠狠的巴掌印。他的脸色煞白,嘴巴干燥蜕皮,只有眼睛,如同窗外无边的雨水,湿润而冰冷。
把手里的冰块递上去,江洪波努力平静地不去提刚才的尴尬:“干嘛起来?回去躺着,我给你弄点儿吃的去……”说着话的时候,他一手捉住邹童下巴,小心地侧到一边,把冰块敷上去。
在接触的瞬间,邹童疼得皱了下眉,自己拿手扶住,换了个角度,后背抵住墙壁,在江洪波温柔动作里,却冷笑出来:“你现在应该很高兴吧?”
那是江洪波熟悉的,周身盔甲武装的邹童。
“干嘛非得这么说?”
他伸手,想扶一把眼前摇摇欲坠的人,却被邹童一巴掌拨开,声音提高,沙哑中透出想要撕破的挣扎:“不用你装好心!”
他们之间隔着微小到可以忽略的距离,但倔强将他们生硬地分割。
邹童觉得自己的头脑被冰块麻痹,失痛的安全让他勇气倍增,那些费尽心力压抑不说,却始终不曾消散的症结,这会儿一股脑儿地涌出来,他迟钝的神经却做不出任何及时的反应。
“你家人憋这么多年,现在终于有人替她报仇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洪波,这人脾气改善得不错,若是以前,早一巴掌招呼过来,今天却没有,板着脸与自己沉默对峙,他的默不作声,反倒助长了邹童的气焰,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想激怒江洪波或是怎样,他宁愿他们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也不想彼此之间沦落到这种虚伪而疏远的礼貌。
“你一直就觉得我想法幼稚,没了你,肯定是到处碰壁,因为根本没人会当我是真朋友,也没人给我真感情!你不是就想证明,当初你看上伍可,我们分手,都是我活该自找,这世界上根本没有谁,能忍受我一辈子,根本就没有他妈的天长地久?!”
邹童说得激动起来,他病太久,声音从肿痛不堪的喉咙跌跌撞撞冲出来,将那股粘稠的郁气从深深的心胸中牵扯出来,冰块不再能够镇痛,他被蚀骨的往事淹没,痛不欲生。
“你肯定知道,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江洪波拉住他的胳膊,想要安慰他激动的情绪:“我想你过得好,你怎能不相信?”
“过得好?我怎么可能过得好?”邹童眼睛红起来,“你他妈的明明知道你变了心,我就好不了,这辈子都好不了,还在我跟前装个屁绅士!你回来找我干什么?阴魂不散跟着我干什么?你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
“希望你过得幸福,邹童,我一直希望你能幸福……”
“我根本不在乎!我根本不在乎幸不幸福,不在乎跟谁天长地久,过一辈子,你他妈的怎还不明白?”心里那句话,那句说出来就一溃千里,一败涂地,再不留半点尊严给自己的话,终于破口而出,沙哑得象是深秋时推开陈旧的栓门,象疾风擦过荒芜的戈壁:“我只想跟你,江洪波,我他妈的只想跟你过一辈子!!!”
邹童突然把手里的冰块扔了出去,砸在对面墙壁上,毛巾散开,冰块落得满地都是,好像是破碎的水晶球,里面透视出童话一样的未来,在空气里短暂地显像后,消逝如尘……
当时宁愿主动分手,也忍住不肯说出这句话,这会儿破然出口,邹童顿时觉得肩头心上所有的桎梏和约束都松脱了,再没有什么力量拘束住他的灵魂和心灵,爱和恨都离他而去,剩下一副轻飘飘的空壳子。人有时候在沉重的压力下,反倒站得笔直,当周围一片真空,竟是不能支持自己。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如若即将熄灭的街灯……江洪波来不及细想,本能地朝前凑近,双臂接住他下滑的身体。
“我恨你,江洪波,没人象你给过我这么多,也没人如你毁得这般干净。你干嘛爱上他?逢场作戏我都可以找借口原谅你;干嘛还要回来,既然我要的你根本给不起,怎不远远躲开?为什么我频频失败,为什么我非得在你跟前出丑,没有尊严,没有退路……”
邹童似乎一直在哭诉,祥林嫂般念叨个不停,但他其实已经失声,没有半点声音流露出来,他甚至看见自己晕倒在江洪波的臂弯里,看见他抱起自己的身体,走回卧室,看见江洪波的眼泪,在午后昏黑的光线里闪烁……他站在旁边,冷眼看着折腾了这么多年的两人,到最后难以抗拒的疲倦和狼狈,然后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