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为客(473)
作者:洬忱
季徯秩蹙著眉頭,唇邊笑意是無奈卻又柔和,他說:“姐姐這不是又逼我拿從前那般照顧之恩出來說事嗎?好啦,不勞姐姐在這兒陪我受累瞭,咱們進府罷!”
***
夕陽斜,天上飄來些烏色濃雲。季徯秩沒打算留府過夜,酉初便同府中衆人作別,打算趕回龕季營陪弟兄們一塊兒用營飯。
哪知他駕著霜月白方出城門,馬兒便遭道中猛竄的野兔驚擾,慌亂拐進瞭回營路上的一條隱秘小道。
憂心霜月白受驚未定,季徯秩並不著急驅它回途,隻壓身躲避這小徑兩旁七歪八扭的尖銳樹枝,在指間慢騰騰地收緊轡繩。
霜月白在一陣收束中仰脖,馬蹄慢下來,末瞭停在一破敗將摧的觀音廟前。
“哎呦,罪過罪過,阿戟千叮嚀萬囑咐不叫我拜佛的……”季徯秩垂眸勾著腕間的佛珠串子,忽而笑道,“我偏幹。”
他說罷即翻身下馬,將霜月白拴在瞭廟側一矮樹上。
紅墻婆娑,嵌於其中的兩扇木門皆被人偷瞭去。頂頭的連楹脫落,摔在地上成瞭一堆碎木,被蛛網纏瞭一圈又一圈。
季徯秩用劍鞘撥開攔路的東西,在灰塵當中留下幾個鮮明的足印,隻還念著:“我佛慈悲,寬容我等為著活命,不慎冒犯瞭觀世音菩薩……”
佛龕上的供品多數已被那些個乞食子偷瞭去,或吃或賣,今兒不過剩瞭積灰的半截紅燭與一盞油燈。季徯秩見狀連聲嘆氣,惟到佛像後頭尋瞭把掃帚,後來少半時辰都縮在這破廟裡頭理灰。
幾絲彌留秋光從那被堆疊的爛木半掩的小窗照射進來,雖說微弱,倒還算是溫柔。
他將廟中略微清理一二後,便燃瞭火折子點燭。隻是他到外頭溜達瞭一圈,實在找不著什麼能獻的花,最後送上佛龕的唯有三根紅燭並一盞剩瞭丁點油的琉璃燈。
季徯秩囫圇將那蒲團拍瞭,喟嘆一聲便跪瞭上去。哪知這麼一跪,貪嗔癡沒散,反而先前死死壓住的邪絲又汩汩上湧。
他最後一次見著宋訣陵已是夏三月。如今已近冬,那時綠的葉子,這會兒都黃瞭,枯瞭,落盡瞭。
季徯秩正怔愣,耳邊卻似乎飄起什麼,暫且壓制瞭他心頭泥濘的欲望——那是當年玄慧法師沉沉的呢喃。
十一入寺,十四歸紅塵,法師點著他的前額,說:“身雖行道,心道不行。”
那老僧眼蒙白翳,看得卻真真透徹,甚至將他的後路也看瞭個分明,他當年明知有過而不改,今兒倒真是“罪來赴身,如水歸海,漸成深廣【1】”瞭。
其中一大罪業,便是宋訣陵。
他當年也實在是不懂事,那宋訣陵肉眼可見就是個無情無義的九閽虎豹,他偏不可自抑地栽入其中。
到如今,他甚至弄不清他為何會愛,那互揭傷口再偎依取暖的可恨滋味,怎麼就能叫他念念不忘?
情不知何處起,愛到盡處卻成恨。
而今恨海難填,他這心亂者倒是打定主意要裝沒事人。
然他陡然闔目,欲於菩薩跟前遮掩貪念。可那在秋風裡抖動的紅燭卻一剎被風爺給掐滅。
他不憂,一拜。
望觀世音菩薩保佑魏百姓不受外敵侵擾,佑魏破此劫難。
秋風轉急,過耳的風聲如劍嘯,掀得掃帚倒地,屋內被他聚攏一處的塵灰朽葉,遭風攪起亂揚。
他不言,二拜。
望觀世音菩薩護佑魏戍邊的千千萬萬將士,平安歸來。
悶雷炸響,如此轟鳴像是落雷於不遠處的林木。朱紅梁柱隨之晃動起來,嚇得這廟裡縮居的野鼠蟻蟲都忙忙向外頭跑去。
他不驚,三拜。
望觀世音菩薩佑他歸。
他。
萬般鋪陳,卻不過是為瞭心頭一點血。季徯秩一身玉色君子骨遽然支離,頃刻便由大愛無疆的慈悲聖人墮作瞭囿於情愛的一愚蠢癡兒。
狂風伴著震天雷襲來,不知是佛祖震怒,還是他這小人遭天地神明鄙棄。驚雷劈中觀音廟外一株老樹,火光攀爬吞咽著它的枯枝敗葉,乃至於沒入土中囁咬其根。
為一個叫他恨入骨髓的人兒祈福?
他究竟是瘋瞭還是傻瞭?!
他自個兒也想知道。
***
姚棋循著馬蹄印子尋人,終於在觀音廟外瞧著瞭霜月白。
他在霜月白周遭四處張望,沒見著季徯秩,卻自那觀音廟的半掩窗扉處,瞧見他傢侯爺上挑眼尾處凝瞭一滴淚珠,正蓄力要啪地下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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