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为客(35)

作者:洬忱


季惟趕忙把頭磕在地上道:“求陛下恕罪!”

巍弘帝仰天長笑,嘶啞的笑聲灌滿金殿。

——苦,好苦啊,天公既奪其血親,何故將那曾經與他餐風露宿,笑論天下的季惟也奪瞭去?

這一放縱大笑牽來瞭一陣劇烈的咳嗽,他隻將喉間棉絮般的一團溫熱緩緩咽下,把手伸出帳外擺瞭擺,令那些聞聲而來的內宦都早些滾出去。

“季惟,這麼多年瞭,朕就隻是想聽聽你的心裡話。當年我將季恍派去北疆,你恨朕不恨?”

季恍?

巍弘帝說出那兩字時,季惟的五髒六腑都仿佛擰在瞭一塊兒。

他的長子季恍歿瞭已有七年瞭,過去瞭兩千多個日子瞭啊,可心碎之音卻還在耳畔繞著。武將再怎麼刀槍不入,也並非真的銅身鐵心,巍弘帝割下他的肉,如今卻怎麼才來問他疼不疼?

季惟緩緩吸瞭口氣,隻將心中如山的苦痛費力熨燙平,他面不改色道:

“他為陛下之臣。”

“可他為你的兒!”

“聖命比天高,臣子理當多體諒體諒陛下才是。”季惟眸也不擡,平靜道。

“侯爺倒是看得通透!可你以為朕當真不知你性子幾何麼?你若當真不怨朕便好瞭!咳——”巍弘帝狠命揩去嘴角血跡,又道,“你最近可還見著宋易?”

“陛下不是不願臣同他相見麼?臣不敢忤逆聖命,對宋少卿現狀也不過略有耳聞罷瞭。”

“他、可還好?”

好嗎?

宋易近日染上瞭風寒,無法入宮面聖。

好巧!偏是這時候染上瞭風寒!

季惟不可自抑地悶笑起來,就連身子也有點抖:“陛下這般豈非明知故問?——能好麼?您明知宋易他生瞭個又倔又犟的臭脾氣,明知他離瞭大漠好比魚離瞭水,卻仍要把他與鼎州分割開。八珍鼎食,何如故鄉!您不就是想叫他渴死麼?”

“如若今朝不將悉宋營與宋傢分割,往後隻怕更難!”

“哪怕您叫他當個手無兵權的士卒,而非一個編校藏書的秘書少監,他也斷然不會同您鬧至這一地步。更何況陛下您打一開始不就沒想要那飽受甘棠之惠的宋傢好過麼?”季惟擰緊眉頭,說罷又是一叩頭,“臣肆意揣度聖意,實在該死!”

巍弘帝啞聲笑瞭:“該死?朕做瞭這般多的錯事兒,該死的不是朕?”

他咽著喉血,思緒亂飛。

沒稱帝之前,他已擁有許多,但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滿足不瞭他那愈發強烈的權欲。他拉弓指皇親,提刀翻朝堂,這才艱難爬上瞭九重天。

他太貪心,一出杯酒釋兵權,將數十功臣貶作庶民,但總有人留下,比如他的三個結拜兄弟——謝封、宋易與季惟。

還不如狗!

謝封死瞭,死於他不願深究的通敵叛國之罪。當年衆說紛紜,他卻裝瞭聾子,快刀斬亂麻,將謝封九族盡誅,就怕一人道出其實是他這萬歲爺錯得徹底。

宋易活著,權沒瞭,傢遠瞭。他把宋易派去瞭秘書省。一介武夫雖善讀兵書,但哪裡知道如何編史亦或編校藏書?他叫宋易那戍邊大將軍成瞭秘書監裡被儒流恥笑的匹夫。

季惟活著,長子死瞭,次子又被他鎖著養。季惟如今一身傷痛卻也隻能在西疆硬撐,但他還是心難安,便又派瞭幾個監軍去幹涉季惟這侯爺行事。

他盼著他們死,又怕他們死。

他也曾在夜半之際苦思他們之間怎會步入這般田地,但他從來不願承認是自己錯瞭。

於是他如同抓住瞭救命稻草般自欺欺人道:“高處不勝寒,本就是帝王命!”

他就是這麼個人兒。

巍弘帝沉默片晌又開瞭口:“季惟,你當真不知朕為何如此對待宋易麼?”

“因為他曾為先朝太子舊部?”季惟闔緊瞭眼,手攥作瞭拳,“可他最後擇的還是陛下您!”

“阿惟,你饒瞭朕罷。”巍弘帝將全部的力氣全用於鎖住那兩道濃眉,隻叫病容愈發地凸顯,“如今朝野裡個個都巴不得朕早些死,朕知自個兒已是命如懸絲,斷然不會再怪你……說說罷,你可參瞭黨爭?是魏千平?還是魏盛熠?”

這巍弘帝死到臨頭還在試人心!他是真真不知“忠義”二字如何寫!

季惟苦澀道:“陛下,微臣不過一介草莽,何以參與國事紛爭?”

“你仍在欺朕!”巍弘帝的喉結動瞭動,“你已成瞭魏千平黨羽罷?那些個給魏盛熠撐腰的,除瞭妄圖塑出一個任人揉捏的傀儡,恐怕沒別的緣由,朕不覺著你是那般無恥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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