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为客(255)
作者:洬忱
“真好。”季徯秩的笑意濃濃,“百年修得同船渡啊……我倆來日又是一條船上的瞭,這是多少年才能修得來的福分?我還憂心昧著良心做事,跪那江氏來日恐會連累你……”
喻戟不接話,因為他知道季徯秩的話還沒說完,狠話都在後頭。於是他還跪著,那朵長在雪崖上的松,這會兒平平和和地跪在那生來鋒銳之人面前,像是仙人跪妖邪,任人怎麼瞧都覺得奇怪,他二人倒是從容。
“阿戟,你我委實有緣,從小被關在宮裡就罷瞭,就連幹要殺頭的勾當都能撞到一塊兒。”
“我昧著良心做事已有半生,可不是侯爺那般半道入局。”
季徯秩的雙唇輕輕顫動,他撫平瞭笑痕,道:“我還沒問你,你倒是全招瞭……說說看,從幾時開始的?餘國那會兒?還是更早,你我皆任職繾都那會兒?”
喻戟抿瞭抿唇,將那些讓雙唇變得濕潤的茶水都抿盡瞭,這才道:“自你我皆是太子伴讀,你還未入寺時起。”
季徯秩那雙漂亮的眼睛緩緩眨瞭一眨,有些愣神,須臾過後才道:“好長啊……阿戟,這日頭長得我十指都數不過來瞭……”
那生似妖孽之人這會笑得慈悲,他盯著喻戟道:“你早知這天終將不遂魏傢願,那你一日日瞧著為先皇鞍前馬後,是不是覺得我既可笑又可悲?”
你當真以為我對魏千平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麼?
喻戟心裡想說的是這個,當說的也是這個,但他沒有將此情托出,隻道:
“為人臣子在忠,本就不該論萬歲是非。萬歲無錯,皆是臣子誤事。萬歲若真錯得徹底瞭,錯得人要把天翻,那便是臣子無錯瞭……我早便知錯的是先皇,又怎會笑你?”
“從前種種於你而言都算什麼?”季徯秩還是那般冷淡的口氣,好像無論喻戟予以怎樣的回複都無關緊要。
暗處逢天光。
這是喻戟唯一能想到的答案。
他怎麼敢忘瞭在那冰冷深宮裡偎依取暖的一群人?那羸弱的,那熱烈的,那伶俐的,那乖順的,和他這掙紮著的。
他沒有鐵石鑄就的心髒,縱使讀不懂情,也知喜樂滋味,那段日子化作一股暖光被他封在一生興許再也不啓封的酒壇子裡,就等死前走馬燈之際再品著踱入黃泉路。
這絕情的笑面虎啊,一路顛沛流離,跌跌撞撞地將歪門邪道走成康莊,一路上的風景再漂亮他註定也隻能自個兒瞧。
他不敢松懈,小心翼翼,他怕他一松嘴,恐怕這麼多年他給自己畫下的條條框框皆於頃刻崩塌,他害怕瞧見亂瞭方寸的自己,害怕瞧見那日雙親那般落魄瘋狂的模樣。
畫地為牢這麼久,他早已走不出去。
於是他應聲:“逢場作戲。”
季徯秩聞言笑瞭,眸光卻漸漸地暗瞭下去。
他好像一直就沒讀懂過喻戟,他太看重情義二字,近乎病入膏肓,宋訣陵沒能打碎他的念想,可那被他劃入墻中的人卻親手把墻給砸瞭,輕飄飄地說上一句,先前不過逢場作戲。
這下喻戟不覺得他季徯秩可笑,他都要對著銅鏡指著自己的臉捧腹大笑瞭。
委實可笑。
誤把假意當真情,多少年來的相依相伴,除瞭他皆是各懷鬼胎,他像是戲中醜角,十餘年瞧不出半分端倪,還以為他們義結金蘭,實在是惹人發笑。
可他分明是無辜入局,被一群戲子圍著鬧著,看客又憑什麼笑他?
再看今朝,那偎依取暖的四人,羸弱的死瞭,乖順的反瞭,熱烈的如今求死不得,溫潤的戲子又看官,他這伶俐的搖擺無所依。
或許是在遙望過往的長河之中瞥見瞭那些留在過去的人的笑面兒,他的神色愈發痛苦起來,眉頭擰得愈發的深,到最後隻落下輕飄飄的幾句:
“起來罷!用得著這般大動幹戈麼?”
“走罷,走罷,這茶錢我結瞭,你倆留我一個人呆會兒。”
喻戟撐著椅子站起來,拖著發麻的雙腿往外走,面上的笑苦得出奇。
苦笑,在苦不在笑。喻戟這不嘗苦不知悲的笑面冷血人兒,如今竟擺出這般的神情實在稀罕。
喻戟已經出門走遠瞭,宋訣陵仍舊一動不動地撐著臉兒。許是聽得困瞭,他這會已經闔瞭眸子。
“宋將軍心寬,這麼多個拿劍的人一間屋子不說,半夜吃茶都能睡得著。”
宋訣陵聞言舒開眸子,淡淡笑瞭一聲:“真睡假睡,侯爺不都清楚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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