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为客(21)

作者:洬忱


“徒兒覺著可奇怪——這遍山的隱者怎會甘願聽皇上號令聚於此山之上?”

霍生聽罷眥笑一聲,停下瞭手中的活兒。

“不來這兒又能去哪兒?”霍生攥緊瞭拳,“皇上啊!一句金言便可使剿匪功臣化作殺人不眨眼的階下囚!溫那畫押的像還在大理寺扣著呢!”

“書院處處皆是‘忠義’二字,徒兒原以為……”

“原以為什麼?!以為我們這些隱士還俗來救國麼?魏束風那狗皇帝就沒想過我們當年歸隱究竟是為瞭什麼?!還不是因對這爛世已無半分念想!為師、為師,說得倒是好聽,不過給我們這些人兩條路,要麼上山教習弟子,要麼將牢底坐穿,面墻等死!選哪可都沒有自由這條出路!這山中隱者有誰不是飲恨藏怨!”

怨麼?!

恨麼?!

再多些、再多些罷!

宋訣陵垂下鳳眸,壓住瞭心頭竊喜,強抑住嘴角笑意,正色道:“皇上如此作為,可為何江、柳師叔仍一副閑適自得的模樣,竟叫人瞧不出半分埋怨之意?”

“哈……閑適麼?統統都是狗屁!你別瞧江臨言、柳契深兩人那樣,當年逼他二人上山費瞭那狗皇帝多少心思!”霍老爹驀地沉下瞭聲,“你小子鐵定不知道罷?當年就是這事兒逼得柳契深不能為其摯友吊唁,害得他心結成疾,大病幾月。你若道他對那狗皇帝無半分怨恨,我是信也不信!”

霍生手上青筋虯結,恨不得將手裡那酒葫蘆給碾碎,他停頓須臾又怨憤道:

“當年魏束風猜疑滿腹,見隻畜生都恨不得把它剖開看看有無二心,哪能把人當人看啊?!”

燒灼的鐵擱在爐上,發出“嗞嗞”的響聲。那老的悶瞭口酒,竟掏心掏肺地翻起傢底來:

“十九年前他不分青紅皂白便撤瞭我的職,抄瞭我傢,還要賜我三十大板。我兒子那時還替他在北疆殺敵,我的孫子卻隻能倚著街喝西北那帶著腥氣的風!一冬一春過去,他們竟是沒活一個!沒活一個!!”

宋訣陵眸光略變。

霍生昔年乃不可多得寒門貴子,他這自陰溝裡爬出的乞兒在砍木殺豬的閑當裡,一步步鉆研出霍傢劍法,叫各武門流傳千古的劍法黯然失色。後來他中瞭武狀元,匍匐向前,終爬上瞭兵部尚書的高位。十九年前,他無辜被卷入奪嫡之爭,被巍弘帝摘瞭腰牌,最後貶作罪臣,受瞭黥刑。

宋訣陵不吭一聲,鋒銳鳳眸直勾勾地盯著那近乎發起狂來的老人。隻是那宋訣陵面上雖是無瀾平靜,心裡頭卻樂得近乎瘋魔。

——這世上原竟不愁恨那狗皇帝之人!

扭曲的樂意沖破他朽爛的髒腑,牽著粘稠的血絲糊在他化不淡的仇恨上頭,愈來愈濃,愈來愈恨。

他正樂著,卻見霍生一寸寸褪去瞭怒意。

霍生拍著髀肉嘆道:“唉!算瞭、都算瞭罷!若說對這魏傢山河沒有半分感情,也不過自欺欺人。誰又能心狠到放任這瞧瞭一生的厚土被大漠賊人踏得滿目瘡痍呢?”

霍老爹呼出口酒氣,語氣不知怎的柔和瞭下來,他將那佈滿厚繭的手摁在宋訣陵的肩頭,說:

“既來之則安之罷!我可不能盡跟你這兔崽子吐苦水,那般我豈不真成瞭一老混帳瞭麼!說到底還是得教你些真功夫!這疆土日後便托付給你們這些小鬼瞭……宋訣陵,你聽老夫一句勸,你恨誰都行,你不能如我一般恨那萬歲爺!”

宋訣陵將聲聲冷笑壓在舌底,隻淡然理瞭理衣襟,得體笑道:

“師父說笑,徒兒怎會恨皇上呢?”

“誰同你說笑!你當我人老瞭便眼瞎耳聾瞭麼?!魏束風在北疆惹出那般大的動靜,我會不知道?你爹有多忠你最清楚,他日子過得有多難,你一天天地也都看在眼裡。”霍生加重瞭手上力道,仿若將千鈞壓在瞭宋訣陵的肩頭,“我尚且替他鳴不平,你身為其長子,豈能不恨那使他淪為天下笑柄的狗皇帝?!再說你娘謝氏……”

謝氏。

宋訣陵的眸光旋即暗瞭下來,可他面上到底不顯怒,隻含著笑溫聲道:

“師父,看破不說破,看穿不揭穿,如此不好麼?既然您已說穿,徒兒便沒什麼好瞞,隻當您是自己人,還跟您推心置腹。——對於魏束風,徒兒是不能不恨!”

“你恨又有什麼用?!能給你娘謝氏立塊碑麼?”霍老爹煩躁地搔起瞭頭發,“若算起九族,你理當也在那死人紙上頭。當年魏束風留你一命,你合該感恩戴德!這麼丁點兒大的小子,恨那狗皇帝除瞭徒添煩惱,又有何用?!還不如早些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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