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两三钱(100)

作者:离心叽


“松開吧,我去找你。”贠朝心平氣和地勸著,他以前從未用過這般輕柔地語氣對待任何人。

再沒有聲音傳來,可掌心的手抖得更厲害瞭,即使在雨聲與浪潮聲中,贠朝也能聽到穆如清的骨節響動。

黑暗之中,對方正一寸寸地將他、將他懷中腰間帶著的人一連串艱難向上提去。

贠朝忽又念起從前經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

隻聽他說:“我不會騙你。”說罷贠朝率先松開手。

江水還在翻騰,張開躍躍欲試的大口。

恰如斷瞭一半的繩結,一人的努力再也無法維系下去。

又一道閃電自雲中劈出,久久地照亮天際。

正是在如此驚心的慘白中,穆如清努力攥緊手掌,卻發覺無濟於事——他清楚地見著贠朝的五指正緩緩張開。

那似乎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長到他能感知來自贠朝的熱度一點一滴離他而去。

卻真切的又是一個極短的瞬間,連一道電閃都不曾熄滅,他便再也抓不住浸在雨水裡的人。

穆如清心裡空瞭,可他的手指上還掛著一個搖搖晃晃的東西——沉甸甸的襁褓內,嬰孩胸口塞著他誠心求來的簽文。

四十章

碧空一洗,今日是個豔陽,毫無遮擋的太陽直射地面,照得人睜不開眼。

白浪一次次沖上淺灘,拍打躺在岸上的人。

穆如清已經醒瞭,他迎著光亮,闔上的眼感受到一片紅彤彤,猶不肯睜眼。

“如清。”

有人叫他名字,穆如清卻像個死人一樣,毫無反應。

他心中那人從來沒這麼輕柔地喚他,既然不是那人,誰來都是一樣的。

“如清?如清?”

“你不是說他沒事?可他怎麼這樣。”又是一道聲音發出,裡面滿含焦急。

“別急啊,他身上應是沒什麼大礙,可心裡麼……”

“穆如清!”來人急瞭,抓緊還在“裝死”的穆如清,拽著衣領將他從地上一把帶起,吼道:“醒醒,我師兄呢?”

被猛烈搖晃,不得已睜開眼睛的穆如清定定地瞧著已波瀾不驚的江面,面如死灰,心亦如死灰。

來者正是花笙與秦無衣,他們晚瞭幾天,日夜兼程,匆匆趕來,卻聽聞贠朝與穆如清所乘船支路遇水賊,撞上山壁沉沒的消息。

但還有人生還。

這消息正是從逃出生天的人口中傳出。

彼時穆如清手臂間抱著沉重的襁褓,另一手攀著韁繩,隨大船傾斜,聽江水翻湧,卻不知自己該做什麼。

他的心思盡數隨人去瞭。

遠處女人喊叫著,一遍遍呼喚穆如清上來。過瞭不知多久,穆如清漠然爬上甲板,女人從他懷中搶過襁褓,安撫起嬰兒,在水手催促上小船時,才想起要向他道謝。

可女人一轉頭,卻見不到人瞭。

穆如清守著贠朝消失處的船欄,神思遊離在什麼也看不到的黑暗中,忽而直直跳瞭下去。

雨打浪湧,船早已行瞭不知多少裡,人亦不知行瞭多遠。

刻舟求劍沒用,天亦不隨人願。

穆如清沒能找到贠朝,也沒能泡在江水裡。

秦無衣似乎讀懂瞭穆如清的意思,他問道:“我師兄落水瞭?”

遙看晴空之下,疊起的碧波溫柔和緩,哪有還有吃人的能耐。

他有些不可思議,贠朝雖右手不能用,可好歹當初也是一代高手,定然不會隨便被人打落水中,也不可能連木板也沒撈到一塊,無端葬身江裡。

“這水連我都淹不死,我師兄怎麼可能有事,你別哭喪臉。”秦無衣不太會安慰人,可心是好的,想要勸穆如清起身。

“唉,想來不隻如此,不然他怎會這副表情。”花笙嘆瞭一聲,悠悠地道。

花笙說的一點沒錯。

穆如清在贠朝落下的瞬間,分明聽到瞭撞擊山崖的悶聲。

與江水拍打石頭,木板撞擊峭壁的聲音都不相同,那種聲音必定是人身發出的……

穆如清不敢再想下去,把頭埋在雙臂間,無聲顫抖起來。

他渾身濕透,卻連一滴淚都沒有。

他在江裡已放棄鳧水,醒來便是在此,不知上岸多久,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活著。

明明該死的是他。

徐有風是因他喪命,報仇也是他的事,為什麼一切後果都由別人承擔。

為什麼江水不連他一起吞沒?

穆如清想不通。

秦無衣也想不通,眼前這小子怎麼能像隻縮頭烏龜,難道這般做就能把他師兄想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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