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迟日(7)
作者:罗浪
竹西君亡妻、遲階嫡母明玉公主,乃先宣正帝與胡妃所生,身上一半胡人血統,按說傳到遲階一代,胡血也不過隻四之一。此子落世十三年從未踏離炎地一步,竟生生活得比胡人還像個胡人!整日的舞槍弄棒,於漢人詩書禮節全然不通。傢運多舛隨父顛沛數年,此次見來,毫無長進,變本加厲隻比幼時更劣。
老夫人前已耳聞管氏遺子雖寄人籬下,卻自強不息頗見學才,遠比詩書罐子裡泡出來卻一塌糊塗的遲孫長進。今可巧兩傢琴州重逢,許是冥冥天定,叔侄同歲,莫若結伴攻讀,相互競促,即使難求再現遲管兩氏並驅盛名,也得慰祖在天之靈。
——管臨複述,特省略瞭“聞得自強不息頗見學才”一節,免教肖子平覺輕狂,實也是自問別無大志,讀書混日子而已,受此虛名有愧。
還好肖子平著意點也未在此上,聽罷隻問:“讀書?”
“讀書。”
“焚書烤魚那廝,讀書?”
管臨想及剛才場景,真真百聞不如一見。幾十上百卷珍本書籍頃刻在眼前毀盡,越回想越心痛之餘,慣常循規蹈矩的神經驀然被一絲奇特的叛逆快感撥動,竟莫名其妙地,哈一聲笑瞭出來。
肖子平隻當他也覺荒誕不經,繼續道:“況且這遲傢能在琴州多久?打算得倒是長遠。”
管臨並未表態,隻覺得此事終得秉當傢姐夫——肖太守定奪。
不想遲傢當真鄭重,次日便以澤林私塾名義正式發函邀請肖府舅公管童生來塾上學,肖太守與一班廢物清客再次慎重鑒定後,判定且去無妨,勿傷誥命夫人之美意。
對此事真正反對而不敢言的,唯有俞先生一人。
俞先生本期管臨未來接過衣缽,揚我沐慈學威,今得意門生被挖墻腳,心中著實不悅。
管臨慰先生道:“澤林不過當差,沐慈實為我傢。待我刺得澤林學法與先生參考,兼容並蓄,更振沐慈!”
“哼!”俞先生不屑一顧,“那澤林仗著偶成帝師之名,素來隻教得些爭名逐利、蠅營狗茍之徒,誰要參考他來?”
那是,管臨心道,讀書人心思原是繞不開功名二字,如沐慈學堂這般“百書孝為先”,極端到身體力行提倡留鄉侍母、不必進京趕考的境界,非一般人達不到。
不過,自己不才,大概還真就是那“非一般人”吧,管臨胡亂想道,功名仕途為何?父親當年籍籍無名寒門出身,一朝連中三元天下知,何等志氣風光,到頭來還不是繁華落盡,骨肉分崩,還不如那平民百姓小門小戶一世融融其樂。何必世世代代,重蹈覆轍?
所以以沐慈為傢的話也並非慰語,實是本心。
天大地大,為功名利祿摧眉折腰,哪有徜徉我大琴州山水之間,日日“看閑書”來得快活?
良辰吉日,春風送柳,管臨朝辭肖府,夕返沐慈,正式開啓到澤林“當差”之旅。
陪太子讀書這件事,萬般皆好說,隻是見不著太子。
老夫人已返宜城,澤林私塾現今由魏老門生執課,居士不過偶爾露面考問講學,雖聽聞拜過師,私塾上上下下都隻當根本沒有過遲階這麼個學生。
最奇的是那當爹的竹西君,酒監職位甚微並無太多公務,他亦志不在此。原以為盛名文豪如斯,必是天天萬卷書為伴,誰料竹西君奉行的卻是千裡路踏遍,打到琴州無有一日空閑,上到參與戚湖疏浚,下到研學琴間風物,與文人俠客、鄉紳商賈、和尚道士、販夫走卒,無論貧貴,皆有往來。因此雖居在澤林,常日不見蹤影,竟不比他那頑子更好遇些。偶見管臨一次,也全然未提及陪讀一項,倒與他就琴州茶苗哪傢強論瞭半日短長。
塾間學生皆知,竹西君乃一“慈”父,任由小公子無法無天不聞不問。前燒書一事,果然也沒聞得有何後果。
可見子不教父之過,原非古人妄斷。
如此,遲傢上下隻數遲階胞姐遲欄一個略似常人。因知祖母召管用意,塾中每遇管臨都隻捶胸頓足:“昨已說好今日起收心上學,又教他脫逃瞭!”
管臨這差事亦當得無奈,卻隻能反慰二姐,不急,“來日方長”——分明是去日苦多。
此日,管臨課後又遇遲欄,如上重複對話,正逢塾間一生路過,忽而詭異竊笑,回衆人間亦不住向此議論指點。
管臨莫名,及到院中與肖子平會合,還隻覺背上如有目光著落,隱隱被評是論非。他微一甩頭,瑣事但思便無盡,不必於此費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