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迟日(461)
作者:罗浪
車慈望向大帳中央鐵籠裡那單獨關押來的重傷敵將,憂慮又無奈地嘆瞭口氣,終是松手放開那幾顆松脂丸,融進備好的配藥中,調勻後投入燒旺的爐火。
一縷急煙登時躥起。
“壓制,怎麼可能……”車慈嘀咕著快步離開,走到帳門前忽一轉身,看向安然以待的遲大將軍,後醒後覺發問:“你如何知道?”
添進幾根幹柴,火越燒越旺,濃煙藥霧彌漫開來,發出一股令人不甚舒適的異香。
行軍途中,沒有牢室刑具,這鐵籠本是用來獵捕野豬的,空間不大,但根根鐵檻足有手腕粗細,勝在結實耐用。
籠中垂死昏睡的被俘小將鼻翼微動瞭動,少頃,迷迷蒙蒙半睜開眼。
遲階正對牢籠不足丈遠外坐著,仔細看清瞭這張年輕眼熟的面孔,開口猜問:“你姓封?是不是有個大你六七歲的親哥?”
小將忽一下坐瞭起來,手腳鐵鏈碰觸鐵籠發出刺耳撞響,他這才徹底驚醒,意識到自己所處狀況,身上多處致命重傷本已將他送往地府途中,可此刻竟毫不覺傷痛牽制,一股奇詭力量正在破土開來,使他回光返照?還是起死回生?他暴躁敲擊鐵檻:“這是哪裡,放開我。”
“治南口音,大致錯不瞭,”遲階聽來更印證猜測,不慌不急娓娓敘道,“你們秝水村當年聽聞賀地給的軍餉豐厚,一幹青壯結伴私闖山關,千辛萬苦翻過丘泯山,到陵州應征入伍。封途是其中唯一通過層層選拔,如願晉入精銳編隊的。在去往北漠中,他一路都在念叨,提前發放的錢餉已托人送回老傢,待五年積攢下來,足夠給爹娘翻蓋老屋,幫村子加固堤壩,給弟弟娶到十裡八鄉最漂亮的媳婦——一傢人和和滿滿,過上再也不用愁天愁地的好日子。”
籠中小將一躍掙斷瞭縛綁鐵鏈,整個鐵籠都被他撼動震躍起來,他大吼:“閉嘴!閉嘴!”
遲階依然自話傢常:“你是因為兄長再沒傳回音信,才也出村到賀地尋他的嗎?”
小將狂躁不堪,開始以身瘋撞籠檻,要覆蓋打斷那惱人的話語,無窮的氣力在全身複蘇,膨脹,爆開,每一絲躁動都在叫囂催促他沖破,摧毀,殺戮。
“生在淶水邊長在淶水邊,六首渠是世世代代護衛你親人與傢園的銅墻鐵壁,是你親自帶路去搗毀?”
耳中聽來的話語,似遠在天邊般模糊空泛,聽不清,聽不懂,卻偏偏偶然擊打到他哪一處穴位,瘋癲沖撞中,眼角竟迸濺出幾滴水。
“不是我,不是的……你去死!”
“咣咣”連聲震響,三根鐵檻焊牢的下端被超乎尋常的蠻力撞斷,那小將踩住籠底,擡手一抓,竟徒手生生拗瞭一根斷檻下來。眨眼間,猛獸已兇猛出籠,揮動鐵檻向遲階劈來。
車慈擔憂得沒錯,這受瞭藥性激刺的急蠱,足將其人邪力放大瞭十倍,失控危機一觸即發。
遲階擡臂一抵,佩刀未出,生以膂力送與刀鞘,正面相抗接下他這暴烈一擊。刀光鐵影之下,他直視那小將碧光燒燃的獰目:“回答我,你叫什麼名字,是誰?”
咫尺對峙間,那小將忽一遲疑,竟頹然卸力,自己跌瞭下去。他手上鐵檻未放,坐地胡亂揮擊,重喘嗓聲透出極端的自我撕扯:“殺瞭我。不然我……殺瞭你。”
遲階亦微微後退開去,望著他,憫然搖頭:“永遠別忘記自己是誰。”
“不記得瞭,讓我死!”
“最脆弱的時候,才最接近強大。”遲階語聲幽幽,一瞬間,自己的半生遭遇在腦中堆疊回閃:阿拉坦丘時,幾度與旁人一般徹底墮入失控失智,炎京巽嶽下被肖子平一劍破蠱,絕望瀕死,……種種危途險境,此時回頭望去,無不是那搖擺之間艱難不堪的終極一線意志支撐,觸底而起,絕地重生。
“跨過那一線,便是逆轉翻盤。”
小將抱頭滾地,痛苦呢喃:“給我個痛快……求你。”
“我可以給你一刀瞭斷,卻無法替你站起。”
“解開心結,沖破重壓,能拉你徹底清醒振作起來的,”遲階挺身側過頭,人前時時泰然淡定不曾流露半分的深切憂念,徹底暴露於此刻緊蹙的眉心,那般深沉渺遠的目光不知穿越帳壁,投向虛空的哪裡——
“隻有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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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臨失神對著眼前身亡命殞的一老一小,腥熱的流血如沸浪兜頭,淹沒瞭他的全部理智。
那門口候立的昆西騶回過身,目光落在攸蓮雙目永闔的殊色面容上,突如窒息般,喉間溢出一聲難耐震栗的悶吼。但很快,他別過眼,複原瞭一個傳說中無情無感行屍走肉的昆西騶公所認定的麻木冷酷,徑直走向管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