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迟日(436)

作者:罗浪

“邢大人,”他終於開口,“我有一問。”

邢休被他突然回應的冰冷聲音激得一凜,忙道:“你說。”

管臨側頭視來,眼眸幽深不見底,語氣卻透出發心自腑的費解迷茫:“高官,厚祿,盛譽,清名,年紀輕輕都已歷遍享盡,你們還能拿出什麼,令人終生誓死效忠?”

邢休怔瞭怔,轉念便咂品出瞭這句話的另有所指。

這不是在替自己問,而是在追究他的父親。

邢休皺皮耷拉的雙眼微瞇,看向管臨,眼神仿佛幽幽穿過這張同樣氣度沉穩的年輕面孔,同樣儒雅深致的不凡風姿,穿過風雲動蕩的四十餘年,回到自己尚為賀郡王麾下一名不起眼門客的往昔時光……

見午四年,周瀾前線抵禦胡敵,屢遭敗仗,向朝廷請求增派戰備物資。

炎京龍椅上的親弟弟向來對皇兄倚重深信,有求必應,隻這一回,隨大批物資同來的除瞭幾個早就熟面熟心的巡查欽差,還多瞭一位名滿天下、周淵深為賞識的新晉閣臣——

管正軒在陵州內外閑晃瞭幾日,盡管遭遇重重遮擋,道道障眼,但訓練有素營地數裡的死士私兵,廣納於天下的幕僚謀臣,廩實充足的儲備,虛寫瞞報的賬目,種種極度危險而隱秘的跡象都未逃過他的敏銳嗅覺。

時機尚未成熟,一個折子參奏報回去,就可能打草驚龍,兄弟鬩墻,尚未籌備妥當的大業戰役被迫提前打響。

流水一般的奇珍異寶送向管大學士下榻的客館,說客謀士往來出入。

周瀾早就想與炎京內閣謀臣搭上一線,苦於無罅滲透,但他天性剛硬暴躁,畢生信仰唯有武力至上一條。他下達密令,要麼為己所用,要麼永絕後患。

刺客已妥當埋伏在送別宴後的歸路上,暗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毫無難度,西境邊城民風彪悍路途艱險,始末緣由都不用編。

管正軒漠然喝下一杯送別酒,與周瀾體面恭敬地告辭,全然未意識到此去危矣。他風華正茂,滿腹經綸與壯志,為當今欽點提拔,忠心貫日,風骨傲然,眼過千金如浮雲,始終自恃浩然正氣足以擊退一切魑魅罔兩。

絲竹曼奏,仙樂悠揚,宴席已近尾聲,最後一名助興舞姬翩躚上場。

管正軒拭瞭拭酒酣冒出的汗,無意間掃眼望去。

一眼千年。

……

邢休換瞭種目光打量向管臨的眉眼輪廓,拈須詭笑。

還真是鐘靈毓秀,集各所長。

……

那舞姬仙姿佚貌自不必說,耐人尋味的是其勾魂奪魄的媚態下,實隻一副細瘦稚嫩的身板,青澀無邪的面容。

是時才不過十歲。

周瀾見多歷廣,深諳風月,哪裡看不透這癡望眼神,誰想得到,清風峻節的管大才子竟暗藏這等趣味?當即瞭然獰笑,大手一揮,賞!

然而樂停舞罷,卻從席間莽撞冒出個王孫少年,手上持著一襲華貴羽袍,為那舞姬悉心披蓋,並高聲向仆從命道:“傻愣著幹什麼?還不趕快給攸蓮翁主設案添箸?”

翁主?

連周瀾聽來都一頭霧水,看向自己這個文韜武略皆不出衆的小兒子,周迨。

一直屏到席後,在管正軒醉意醺然被挽留來日再走不遲當即就同意下來的席後,周迨才與父親說出心中謀略。

也是從那時起,同坐席間根本湊不上插言一語的年輕謀士邢休,心中已暗將這少年奉為自己將終身效忠輔佐的君主。

因為這傢夥才小小年紀,就將人心謀算於指掌,太過強大而可怖。

周迨向周瀾諫道:一時之賞,哪比得過長久惦念?父親欲拉攏收服管正軒,要麼捉其把柄,要麼誘之以長利。以一低賤舞姬相賄,他若得手來日便倦,未嘗念及父親恩惠;若二人情投意合,又難保攸蓮聽從指派,放她同去往後鞭長莫及。

莫若一面令這攸蓮百般動情獻媚,一面高高擡起她的身份,直做出副兩情相悅,恨不相逢未娶時的幽怨之狀,最合他文人騷客的脾性。保教他管大才子相思刻骨,牽腸掛肚,觸手可及,卻又百求不得。

方是令其長久受制於父王的良策。

簡言之,就是得到不如得不到,一根胡蘿蔔吊死他。

周瀾刮目。

當時父子謀劃種種心領神會的猥瑣揣測,卻被後來曲折意外的現實既驗證,又擊破。

因為誰也不曾料到,這一吊,便足足吊纏瞭二十餘年。

———

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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