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迟日(433)
作者:罗浪
一柄輕飄飄的特制劍被人像千鈞重一般接瞭過去,遲階終從百忙中擡瞭下頭,心裡明明積攢瞭許許多多的話語要傾吐,可是彙到對視此時,竟隻變成輕描淡寫的笑笑:“你不會傻到以為我不來吧?”
到底誰傻。
管臨集起全副氣力才終於能直視向他,將這個本以再相見無期的人完完整整收入眼簾。
他一人從千刀萬矢間浴血殺來,正卸的鎧甲密佈著被劈砍攢射出的凹痕,難以想像身上已受瞭多少內傷外創。可於他此時卻似渾然無礙一般,他拋下槍矛弓箭,背過攀山繩索,掂起為近身搏戰預備的趁手單刀,已刻不容緩準備再出發瞭。
管臨被他那太過故作輕松的神情灼得心痛,張張口,一個字都說不出,手卻將遞來的劍柄握緊瞭。
他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隘口前後隻這一條馬道可通,前有攔兵,後有封堵,來路尚有奔馬掩護助力開道,逆回明晃晃沖去,他們孤騎二人,任再怎麼神勇無敵,也打不穿這千乘萬騎。隻能另辟蹊徑,棄馬潛行,賭一條逃出升天路。
可是煙霧遮得一時,這荒峰蠻嶺之上,十面圍堵,還有多少伏兵在持戈以待?
他看向一句廢話沒有,專心致志籌備拼死一搏的遲階。
直到此刻才漸漸有瞭些真實感,他來瞭,他居然真的罔顧一切隻身前來。隻此一舉,再是刀山火海,也今生無憾,此去無懼瞭。
管臨協將繩索展順,盯向索端綁好的鷹爪鈎,腦中倏有一道靈光閃過,等等!
他轉身仰頭,看向地勢山形隱約熟悉的輪廓,聽見瞭奔蹄之外隆隆落響的流水聲。他猛回頭來,指道:“我們吊索往下頭去!那邊瀑佈下有水洞暗道,我才前驗探過。”
那是他們少時日日廝混淘氣,千試百練過的探洞奇法,幾個時辰前他在昆西騶押送途中不慎滾落崖邊,拋石偶然探出,當時心如槁木萬念俱灰,哪曾動過半毫從此脫逃的腦筋。
遲階亦眸光一亮。
他眺望向那湍流地貌,此山陽峭壁與下方落差甚大,雖已是初冬時節,急流飛濺,猶未結冰,下方地勢望去狹長幽深,激浪奔湧,顯非伏兵可達。瀑佈上方崖側有幾棵粗壯蒼松,正正是懸繩而擺的絕好借力。
此路雖險,但隻賭一剎成敗,躍過便無追兵圍攻之憂,遠勝原計!
二人振奮相視,霍然生發一種奇異感,似乎一切都是冥冥之設,天無絕人之路。
就在此時,一聲高亢慘厲的尖叫入耳。
恍恍惚惚,繼不知哪裡延綿不斷傳出,聽來好似……
遲階循聲望去,隻見空中迷霧被一卷疾風撕開,一片鮮紅耀眼的小小佈料飄然而下,被輕煙濃霧托得幾度浮沉,終往無底淵谷落去。
高峽上不遠處,有段鷹嘴斷崖斜出,崖口垂下來兩條長長繩索,索端交彙在一團顫動紅影間。
山風呼嘯,那紅影猶如臨淵蕩起秋千,驚啼慘嚎聲回響漾蕩向整個山嶺。
遲階幾度眨眼,才終於肯確定那團紅影當真是一個活生生的孩童。
孩童嚎哭無助,顫抖蹬動,直將身上被人故意松掩虛系的穹褲都蹬瞭下來,寒風凜冽中露出兩截光溜溜的嫩腿,刺眼剮心。
管臨擡眼隻一瞥,便深深垂下瞭頭。
才剛剛一身打起的熱血振奮,頃刻炸瞭個灰飛煙滅。
原來這便是設在三裡盡頭的“重賞”。
遲階細望到那嬰童光祼腿上膝蓋外模糊一片,也什麼都猜到瞭。
可他卻仿佛沒受什麼震懾,當即去牽馬整鞍,習慣瞭戰場的瞬息萬變,計劃永遠不比變化快,似乎周迨使來什麼喪絕人倫的伎倆,都不會驚訝到他。
他繩索並鷹爪鈎都照舊備好,連馬韁一起,遞向管臨:“你先下。”
管臨再擡頭時,眸色已似怒獸一般,猩紅幽暗:“你呢?”
隻他們這籌備與意外耽擱間,路上疾奔的驚馬大隊已然全數駛過,攘起的迷霧沙塵在逐漸散破歸落,前後追兵即將彙聚循來,留給他們趁掩護趕快撤離的時間不多瞭。
遲階重持起弓箭,一指崖上,擡步欲去:“我先帶下他,晚一步與你會合。”
管臨擡手,一把扯住他臂腕:“妙棠!”
這才是真正的有去無回,哪像他表現得這麼手到拈來。
遲階轉回頭,似承諾又似敷衍地看著他眼睛:“你等我。”
“妙棠,”管臨這一聲落低,喚得卻是已近哀求瞭,他手指箍力一絲未松,幾息間心念電轉,苦苦懇請道,“你聽我說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