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迟日(301)
作者:罗浪
在這幢不是羊舍也並非馬圈,還算能見天日遮風擋雨的灰墻舊院裡,周述數著四方天空裡的北鴉南雁,已度過整整四十三年春秋。
當禦衛營武士步聲響亮闖入院門時,他有種預感,這煉獄的歲月也許終於來到瞭最後一天。
達坦持著禦下重臣的嚴厲威儀,命衆禦衛武士暫守院中,有大汗密令要先向炎囚私談交代。
“太子!”
屋門才一緊閉,那老臣轉身卻是雙膝撞地,蒼聲哽咽。
已知曉戰局的周述,卻似一臉空前解脫快慰:“來接我瞭。四十三年,等來的不再是降書,不是和使,不是金銀財帛奇珍異寶——是刀槍鐵騎的軍隊,終於,來瞭。”
達坦望向周述手上早已備好的毒|藥瓶,越發老淚縱橫:“太子何苦操之過急,炎軍兵臨城下,請太子出面斡旋,未嘗沒有脫逃之機……”
周述搖頭:“他們要我前去作何用處?他要當面折磨昭示,他不殺人,他要的是一次次、眼睜睜、血淋淋地誅心,我早就死瞭,隻這一具空殼配合他一輩子,助他狂妄得意,一步步退化成這麼個愚蠢自負又膽小如鼠的廢物,餘下隻等因果業報摧枯拉朽,我這恥罪之身,已不必最後再在故國臣將面前現這個眼,出這個’風頭’。”
達坦叩額作別,泣不成聲。
周述目光下移,冰冷決絕的神情終顯一絲眷緩動容:“你打小隱姓埋名潛伏敵國,為我周氏江山耗盡一生心血,譚傢忠肝義膽,天地可鑒,千秋當載。達坦,大事未瞭,你要活到最後。”
“大人,大人!”門外禦衛武士似覺得屋內耽擱太過,已不耐煩上前催叩。
“臣得終生守衛先皇與太子,榮幸之至,萬死不辭。”達坦起身來顫巍巍,擡步間仍似不舍不甘,“隻是這麼多年來終於確認,哪怕再多等幾日,他已在路上,隻等太子親口講明證示……”
“來不及瞭。”吞空的藥瓶被擲在地上,周述整瞭整破舊單薄但幹凈齊整的衣衫,邁步就要推門而出。
“慢著!”
忽打屋頂傳來一聲低喝,自房梁上悄無聲息落下一人。
達坦猛擡頭看來,一瞬滿目驚喜:“紮什!”
不速之客站定望向他冷笑:“好你個達坦大人,你享著高官厚祿,在我上京作威作福瞭一輩子,竟是這麼個深藏已久吃裡扒外的東西。”
達坦未見被目擊揭穿的慌亂恐懼,隻激動到連每根胡子須兒都張瞭起來。
周述卻不知是藥性已顯還是被突來的狀況劈住瞭,定定面朝門外,並未急切轉身瞧來一眼。
“太上皇,”達坦示向周述,特換瞭稱呼,“有話與你說。”
“他算是誰他媽傢的太上皇?”
賈時蠻聲駁罵,目光移向那比印象中更佝僂垂老的炎囚背影。
這並不是他們頭回相見。
才在房梁上短短匿藏一刻,環顧陋室四周,久遠記憶如皮影走戲,似蟠螭轉燈,多少前塵舊事串聯成線,彈指間宛然已在腦中將前半生重新活過一遍——
在他兒時,大概上京每一個有高才卓識的熊孩子都曾攀過這圍院墻,前來瞻仰漢皇父子風采,各顯辱敵身手。
污言穢語挑釁嘲笑自不必提,他們向院內扔石子,倒尿糞,某次有個混賬甚至興致勃發,遠遠端起弓箭,瞄向院中人一顆亂發頭顱。
一箭飛出,那窩窩囊囊的大炎前太子不堪一擊,哀嚎一聲當即倒地不起,鮮血撲瞭半張臉。利鏃正中耳垂,扯下一塊軟肉,卻不傷性命筋骨。
出手何等狠辣,準頭何等驚人——往日隻一味被恥笑欺侮的紮什毛伊,自此在小夥伴間一箭成名,好不得意。
也許他天定就是個漢人克星。
突一日,他被從來不待見他的舅汗專門召見,硬拽進一間巫醫帳裡驗體治病,身強體壯的他不知被得出瞭什麼異稟結論,這之後便來瞭個漢地夫子,開始教他與周瑯一同學習漢話、漢子、漢習俗、漢禮儀、漢一切。
他一天天成長為意氣風發的卓越武士,早不再幹什麼以羞辱老弱囚俘為樂的無聊事瞭,神聖的草原血統賦予瞭他更高的任務與使命,他即將陪同周瑯一起去統治全炎漢民,教他們做人。
很樂觀,很天真。
客居七年切身痛悟,漢人原來並不個個是上京昏羊圈裡那樣溫馴軟弱的待宰羔羊,卻竟是一群心中都有無限彎繞圈套的淵博狡狐。即便身居最高權位,也怎麼都玩不過那些人精。而身後族人隻望著以他區區二人對炎地挖光刮盡,故鄉傳來的永遠是貪婪無情的施壓與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