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迟日(243)
作者:罗浪
管臨靜靜聽著他一個字一個字沒心沒肺地說完,依然不明其意,一時不敢深作他想,隻仍脫口苦勸:“你不想回去看看傢園故土,不想替你娘實現山川夙願,不想重訪煙雨江南,”說到最後幾乎變成自言自語:“不想……‘往後都’?”
遲階微顫瞥來一眼,立刻像被燙到似的又轉眸開:“這些都太虛無飄渺瞭,哪有實實在在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有盼頭,鞊罕格尼早就答允我,待正式滅瞭莫韉後,給我一口氣說合上十個媳婦。”
“到時候五十部落裡競選!”他自說自話越暢想興致越高昂,似光是先做個白日夢過過嘴癮都值瞭,“庸脂俗粉的第一輪就自然刷掉瞭,下一輪琴棋書畫、禮樂射禦多少都得會點吧?倒也不用太精瞭,畢竟我也大字不識幾個,比到最後要緊還是性情可人,知寒知暖……”
管臨隻寒不暖,渾身一層層結起徹骨寒冰,訥訥冷笑,破罐子破摔接道:“《莊子》還是要會背的吧,不行你喊勒燕樓寧紅去一並教培。”
遲階別過頭重重一閉眼,旋即便要佩服自己,開口跟文思泉湧似的仍能渾得下去:“她哪夠格,草原姑娘都是能陪爺們吃苦征戰的,可別被嬌滴滴的漢傢女們教壞瞭——兄弟畢竟也曾兩邊見識過,論句公道評價是不是?”
管臨聞言仰起頭,突讓那遲來的酒瘋徹底張牙舞爪沖出束縛,放聲幹笑瞭起來,連遲階的滿嘴跑馬最後都徹底被他豪放醉笑蓋過。
遲階停下言語垂著眼角看他。
管臨收笑忽揮起一掌,遲階迎著紋絲未動,那掌風疾呼,卻空給送瞭個涼快,回手緩緩,指背在遲階眼角輕拂掃過,口中模糊送上一句:“還你。”
管臨轉身推門,大步離去。
院中還等這倆壽星出來接著下半頓的亞望和阿奇,已明顯感覺到氣氛不對,阿奇放下碗筷果斷追隨管臨而去,三步並兩步竟都追得困難。
亞望從沒見過管哥這副決絕神色,好奇跟追上幾步,跟到巷口才折回來,不如回去問老大。想著老大在昨晚試藥失敗狀態下,今日居然生裝沒事人強打精神陪著大傢言笑瞭這麼久,支撐忍耐力想已到極限,一時暴躁出口傷人也是可能的。
一回院卻見遲階,雙眼燃紅,周身顫抖,一言不發隻打院中犄角旮旯裡挖出一壇私藏多日的烈酒,三兩下撥開泥封,便舉過頭頂放肆淋飲。
自打進興城以來,遲階像個正常的怕死病人一般,表面不以為然實則兢兢業業地遵從著一切明顯多餘、苛刻過分的醫囑。
直到這一日,許是久違生日過得忘情痛快,許是堅持向好從此變得毫無意義,自然而然便破瞭戒。
亞望看著他狀殝癲狂,一個字都不敢勸。
行遠生
管臨像從一場空濛漫長的大夢中醒來,睜開眼怔愣瞭許久才想明白自己姓甚名誰,身處何時何地。
醒瞭吧,晨光透過窗紙射出一粒粒細小光亮的塵埃,日頭每天東升西落,永不變遷朽敗,但人所經歷的一天與一天之間,心思與處境卻會有如此天翻地覆的改變。
一切都大不相同瞭。多少年來執著堅定的內心牽引,矇矓倚賴的精神支撐,自以為靈犀暗存的心照不宣,借著一通酒瘋當場急迫現形,卻被冰冷現實打得潰不成軍。
管臨起身推開房門,將裡裡外外全副的頹敗都交待給肆意漫灑的日光。
奇怪的是,他並沒覺得難堪窘迫,似乎也沒多麼傷懷欲絕,更談不上怨誰恨誰——與心頭驀然漫起的巨大空虛相比,這些淺簡具體的思緒顯得微不足道瞭。
空虛,壩北早秋的天空過分清透高遠,似有意震懾對比著世人的渺小庸碌,巨大穹蓋下日日上演著萬千哀樂喜怒,世間如斯大,自己從此卻不知去路。
早飯過後,阿奇一直圍繞在管臨身邊,察言觀色著,欲言又止。
他那一通流利祝詞到底是專門訓練的臨時産物,若想日常真正順暢無礙,還要再多鍛煉上些時日才行,尤其此時想說的話,就是常人大概也要吞吐上一會兒。
管臨半天聽懂瞭,原來是詢問他,今日還要不要去元和街小院送菜做飯。
看著阿奇問得一臉小心翼翼低眉垂眼,管臨倒意外笑瞭:“去,照常去,幫養療好為止吧。晚間就不必等我瞭,往後我都在衙裡或營中吃。”
看著阿奇喏喏去瞭,管臨不禁感慨,這孩子真是敏感細膩又拎得清,隻當是他二人有何重大敵我分歧徹底決裂瞭,任是這些日再怎麼跟遲階混得相逢恨晚樂在其中,這等時候,二話不說,絕對隻認站自傢舅公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