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迟日(106)
作者:罗浪
衆人忙噤瞭口,突落寂靜卻獨顯出另輛馬車中裴大人震天的呼嚕聲,大傢一時迷惑微愣,隨即相繼意會,根本沒那麼好笑卻因為無聊至極個個笑得鞍上打滾。
一旁管臨卻獨自沉浸在:“東風解凍,蟄蟲始振蘇,魚上負冰,獺祭魚,候雁北1)……夫聲色五味,遠國珍怪,瑰異奇物,足以變心易志,搖蕩精神,感動血氣者,不可勝計也2)……”
齊海晟一幫武夫出身,絲毫不以行路為苦,一路走馬觀花,吹牛談笑,比拘束在皇城殿前愜意得多。隻是跟管臨這等文士書生原無交識,性情迥異,有意無意間,食住樂行上都顯與疏離孤立。
管臨心中有察,隻覺倒也不必刻意迎合融入,他此行隨身特攜瞭一卷寶藏,趁此大好時光,夜間翻閱研讀,日間觀景默誦,面上風塵仆仆嚴肅趕路,獨外人不知其竊樂也。
中原北陸一馬平川,雖怕公主疲累,趕路不算匆急,不足半月也到瞭青江北岸的關埠縣。
甫一清早,關埠縣縣令親自率人恭送公主一行到渡口,官中特備專用船隻,行李物什卸車上船,渡江去再由對面棘州州府出車馬接應。
臨近堤岸,周璐下瞭車隨衆步行,穿著如常繁複,頭戴深青帷帽,身披禦風厚裘,由啓榮小心指點著腳下砂石,慢步來到管臨身側。
“管錄事。”
“公主。”管臨一揖,出行以來公主隻與衆人共同問詢商討沿途事宜,從未與他私談過,究竟被點進此行是否因圍獵之交?公主不提,他更不當問。
“一路縱馬顛簸跋涉,管錄事不比武官,還可應付?”
管臨聽她聲顯虛弱疲憊,實比自己吃力得多,“請公主放心,卑職漸行漸學,也還跟得上。”
“齊將軍一行武將粗獷外放,不拘小節,此行路遠,隻你幾個一路為伍,你等當多熟絡熟絡,日常凡事相互照應參詳才是。”
公主一路身在車中,對篷外微妙狀況倒是體察得一清二楚,管臨也不好直言根本沒所謂,一路神遊《淮南子》自得其樂到不行,隻依言謙恭應下。
緩步下行至渡口,早有官船停泊等候,關埠縣特派人幫搬物什,齊海晟廖青幾個隻管負手監工。
周璐亦不忙於上船,同隨行一道佇立等候,擡望眼便是千古文人墨客歌詠賦嘆的滔滔青江,生平頭回親臨,除見分外的寬闊與渾濁,怎覺似乎景致也並無獨特之處?
不遠處,一行船客正列隊接受官兵細查,本該辰時一刻上船的尋常過客因今日突發狀況,顯貴先行,被轟挪到一旁等候。
衆人都無精打采規矩等著,獨有一老嫗牽著個八九歲的女童,與官兵似起瞭爭執沖突,被人擡手一推,一個趔趄跌到列隊之外。身旁的女童忙沖上去攙扶,檢票的官兵猶不解氣指著老嫗道:“說不能過就不能過,幾次三番混進來,再讓我看到喊人將你轟回辛州去。”
那老嫗衣衫襤褸,春寒料峭中也隻靠著件磨薄漏絮的舊襖擋風,顫抖雙手捏著兩張褶皺船票,一開口鄉音濃重:“官爺,我有票,和小孫咱們兩個都買瞭票。”
“有票沒用,跟你說瞭幾次瞭!”那官兵十分不耐煩,“對面棘州嚴禁你們延平流民進入,你有票上瞭船也不得下去,你難道上船跳江不成?”
老嫗並不聽得太懂:“官爺大老爺,您行行好,讓咱們過到棘州去,我小孫女還在那頭等著。”
“不是我不讓你,你聽聽你這口延平土話,到哪誰不知道你是瘟疫地方出來的?瞅你祖孫倆這病的鬼樣子,就是我讓你上船,你問問哪個敢跟你一船去?”
官兵見擺出明文規定無用,當即將周圍船客借來當槍使,果然,一聽“延平”二字,再見她祖孫倆臉龐雙手皆是皸裂紅腫,周圍船客頓時嚇得躲出一個弧圈,指點著竊竊私語。
“你胡說,我們沒病,好手好腳的,哪裡有病!”女童攙扶著祖母,高聲氣嚷道。
此邊的縣令隻覺哪裡冒出的愣頭兵,好沒眼色!非在這皇傢貴胄路過時鬧這出風景,一邊恭請公主上船,一邊恨不得回頭親手扇丫的。
周璐卻獨將這瑣事看住瞭,立定不動,側頭向啓榮道:“你去將那婆婆喚來。”
縣令方才聽得真切,聞之忙道:“公主貴體保重,那延平縣瘟疫瞭得,公主莫可接近鄉民啊。”
周璐並未作聲,隻帷帽轉向他定定一瞥。那縣令分明隔著帷紗看不見也不敢看公主神色,卻隻覺被盯得渾身一抖,不敢再多言一句,隻命隨從將老嫗和官兵一並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