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窥梦(75)

作者:拾澍


他們還是像小時候,擠一張床睡。這是周杉城堅持的,起初許塵不同意,某天淩晨裡驚醒,見周杉城在自己床邊坐著失眠,狠不下心再拒絕。周杉城有個壞毛病,半夜醒來,喜歡拿指頭卷他的頭發稍玩。許塵覺淺,每當這時卻不願意制止,不動也不出聲,等到他玩盡興——通常就一兩分鐘——再迷糊過去。

他們幾乎真的像小時候那樣瞭。許塵躺在床上,總這麼想。

歡樂劑對他身體的統治不知不覺結束瞭,讓位給清晰的痛苦。他拉上窗簾,仍舊睡不著,拿起手機,沒有目的地點開和紀淵的聊天框。紀淵現在該睡熟瞭。許塵胡亂地打下幾個字,又逐一刪去。他想一想,覺得實在沒道理去煩擾紀淵,他們什麼關系也沒有。正準備放下手機,新消息彈出來:

沒睡?

他盯著這兩個字,想象出紀淵無法入睡,捧著手機的情形,不知覺地抿嘴笑瞭。回道:

睡不著。

不睡不行。偷著買點安眠藥唄。

太晚瞭,不安全。

尋常閑聊,冠著紀淵的名字,就魔藥似的令許塵放松不少。他在黑暗和床鋪間聯想起一個舊時的願望,不知怎麼,竟對紀淵問瞭出來:

你會唱歌嗎?

點完發送鍵,許塵像被自己的話抽瞭一鞭子,醒過神,心裡升起點悔意,但沒有撤回。他越界瞭,紀淵就算當做沒看見,也無可厚非。既清楚這些,許塵還是咬住下唇,等待聊天框的變化,一邊心底裡為自己找幾條借口,雖然連自己也說不服。

過瞭三分鐘,聊天框還靜靜的。許塵不免苦笑。才要熄屏,一條兩分鐘的錄音發過來。紀淵說:

隻會這首。

像大多四五歲、生活在邊境的孩子,許塵幼時恐懼黑暗。械|鬥時常在夜晚爆發,流血與哀嚎同黑暗是孿生兄弟。一入夜,第一聲遠槍能讓他的手腳變成四根細鐵棍子,不像人的肢體,冰冷發青。女人心腸硬,不管他如何乞求,接生意時一定把他鎖進衣櫃。衣櫃裡隻有黑暗,女人的呻|吟和男人的粗喘,間或聽得見槍響。開始關他幾小時,後來女人發現這方法的便利,就關一整晚。他忍得住哭聲,沒辦法忍住嘔吐和失|禁。次日挨打,腳踢在身上,覺不著痛。鬼門關走過幾回,慢慢的雖然怕,也學會編些沒調的曲子哄自己。

長大些,他看見廣告裡別人的媽媽唱搖籃曲,哄孩子入睡,不免幻想自己有他們的媽媽,這個媽媽會為他唱首歌。女人從沒這麼做。

許塵點開錄音。兒時的回憶拋卻他,除瞭聽覺,其他都縮小到近於消失。

紀淵伴著背景噪音,哼一首英文曲子,歌詞不記得就糊弄過去,句末上揚,仿佛隨時要輕輕地笑。他有一副好嗓子,哼起歌像老電影裡頭的唱片機,讓許塵覺得失真。他好像在兒時的夢中,有人裹著毯子陪他度過長夜,為他唱歌:

Staring at stars

Watching the moon

Hoping that one day they’ll lead me to you

Wait every night

Cause if a star falls

I’ll wish to go back to the times that I loved

Why do the stars shine so bright in the sky

If most of the people are sleeping at nightv

Why do we only have one chance at life

I wish I could go back in time

......

許塵醒來時,陽光在窗簾上閃閃爍爍。他怔然躺瞭一會兒,擡手擋住眼睛,臉頰或許被陽光照著太久,比手掌還熱。

往後,當他回想起那些不靠安眠藥入睡的夜晚,不可避免地要想到紀淵為他哼唱的這首歌,沒法不承認自己唯一一次笑著入眠,是這個和他什麼關系也沒有的男人用歌聲陪伴的。

周二,熟悉的前臺,許塵開門見山道:“我找025。”

“抱歉,”接待員說,“025號不久前銷毀瞭。我可以為您安排其他向導。”

“銷毀瞭?”

“是的,周總的要求。”

025是最受周杉城偏愛的,它在這個節點被銷毀,無疑說明周杉城已早瞭他一步。接待員在向他介紹有空的仿生人向導,許塵拒絕瞭,快步去電梯,按15層,門開後徑直走到盡頭。這裡是檔案館,磨砂玻璃中央印著仿生人的綠色圓形標志。他的權限還在,掃描過瞳孔後,玻璃門滑開。

檔案館縱深極大,層高十米,四壁是黑曜石質地的小方格,微光從間隙發出,幽暗細小。許塵打開頂燈,光束穿過方形玻璃窗格,照出一道通路,從許塵的角度看,好像教堂裡經彩玻璃過濾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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