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窥梦(63)

作者:拾澍


躁動在流浪漢之間迅速傳播,拐子裡喘起瞭粗氣。十秒,三十秒,一分鐘。沒有人敢跟進去,酒吧的招牌好像叢林狼的兩隻眼,眈眈地與意欲尾隨者相視。

許塵被香煙與香水混合的氣味熏得咳瞭兩聲,揮手驅散煙霧,餘光瞄著一個朝這邊瞧的流浪漢。流浪漢目光一抖。細巷裡傳來女人妖媚的聲音:

“要我等多久?”

許塵走進去,在女人身旁停下。她身上的幾塊衣服叫他不忍擡起眼。他胸口抽痛,像被女人用猩紅的指甲紮進肉裡。濃烈的香水味讓他隻能氣短似的,又淺又快地呼吸。他不知道說什麼,於是有些懇求,又有些斥責地低聲叫:

“媽。”

挑逗的氣息乍地消散瞭。女人轉過來,她的臉讓深秋的冷意變得具象。她兩指夾著煙,透過煙霧看清她的兒子,然後說:

“是你?錢呢?”

許塵不答。

他們僵持不下。在那張脂粉妝飾的臉上,許塵看見幾分自己的樣貌。他脫下風衣,想披在女人肩上,說:“我們進屋去吧,這裡涼。”

女人躲開瞭。她說:“就在這裡。”

許塵的風衣搭回自己的手臂上。她身上的痕跡裸露在瑟瑟秋風中。

女人的執拗不像父親。她不打,不鬧,她站在許塵眼前,就能讓他無計可施。他是由她一手拉扯大的,無權再要求她做什麼。像兒時那樣,他不得不忍受煙和香水的刺鼻,以及關於她的一切。

他讓步瞭,試圖提出條件:“我給你錢,前提是你停下那些生意。”

“那些生意?”女人嗓音高細,煙從她雙唇中間吹出來。她下結論道:“你羞於開口。”

許塵想反駁。失言置他於不利,他能預見最終的敗退。濃煙湧入鼻腔,他的眼眶幹澀,沒說出話,喉嚨聳動,咽下兩聲嗆咳。

“什麼生意?”女人揚起聲音追問,“你說說,我在做什麼生意?”

“媽……”

“我在做什麼生意?”

煙掛在女人嘴邊,火星是兩人間唯一的明亮。路燈的光在巷口和墻壁上徘徊。女人臉的輪廓被模糊地描畫出來,五官深陷在黑影裡,看不清表情。她抱臂站著,背靠墻。

許塵嘆一口氣。他的手伸出去,小心地與女人冰涼的臉相碰。指尖掠過,帶走一滴水珠。

“對不起,”他說,“你知道我沒有那個意思。”

“你是什麼意思?”

女人還是抱臂靠著墻。她的聲音不能像之前一樣尖銳。她把煙拿進指間,垂下手臂。她抿著唇,唇角的口紅沾掉一塊,邊緣鋒利。

許塵長久地沉默,女人等待他。不論怎麼回答,談話都將成為又一次對他的歸罪。許塵能聽到女人埋怨他的出生,他的長大,以及他的不願意給她錢。他的心光是想起那些伴隨他二十餘年的語句就不能鼓起而隻能緊縮。他敗退瞭,問道:

“你要多少?兩千?”

女人沒有反應。許塵看向她,眼前的臉與童年記憶中的相比沒什麼變化,依舊無法讀懂。他等她報出更高的數字,因為他捕捉到她的眉尖移動,堆起褶皺。這是不快的征兆。

女人張開口,說出的話讓他有點吃驚:

“四百。”

“四百?”

他來不及看清楚她的表情,女人的身體向街的方向擺出去,肩膀撞他到墻上,說:“記得轉錢。”

高跟鞋蹬出巷口,雙腿擾亂瞭光與影的秩序。煙頭落在鞋跟後,被石地上未幹的雨水熄滅。許塵聽著高跟鞋聲漸遠,直到巷口徹底恢複原先的靜止。他拿出手機,轉賬。熄屏後,又立瞭一會兒,才打開偏門上樓。

換無菌服時,許塵仍在思考女人的突然來訪。他想不通女人為何一反常態。她故意在他面前裝扮成招生意的樣子,顯然要借這身衣服的威懾力,質問或要求他什麼。但她似乎後悔瞭。她的眼淚好像春天最後落下的一片花瓣,在萬紫千紅中風光一時,現在卻氣息奄奄,走向衰竭。

如果這意味著她的生活有機會脫離亂性而重回正軌,未嘗不是一個好的預兆。許塵想,也許是時候去打理一下那間房子,以免習慣夜不歸宿的女人想回傢睡覺,卻被蟲子和灰塵擋在門外。

他走進無菌隔間,工作環境幫他短暫地摒除雜念,註意力回到從梁煙大腦中濾出的“針”上。當天晚上,為瞭避免丟失,他把梁煙的整個大腦帶回來,小心翼翼、絞盡腦汁才從渾濁的組織血水中把它分離出來。現在,它躺在培養皿裡,因為太小,看起來好像僅裝著空氣。雖然培養基模仿顱腔內的環境配置,對“針”的損傷降到瞭最小,他還是無法得知其他微小的變化可能造成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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