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时代(66)

作者:妤芋


“他们就像是兔子一样,没有声带,不会吵闹、不会尖叫,也不会发出自己的声音。一生中除了産生排洩物以外,就只剩下忍受苦难。”

他说。

或许兔子都比他们好一些,谢游之想,至少兔子受到刺激肺部会痉挛发出叫声。

“他们像动物一样生活,”複生又问,“不像人一样生活,为什麽呢?”

对于複生这种缺乏共情、类似于‘何不食肉糜’的话,谢游之显得很无奈。他合上书,双手拢在膝盖上。

“我想绝大多数人对于自己的命运和生活方式,都是没有选择的权利的。”谢游之试图向複生解释这些最基本的道理,“我们都生活在社会里,複生。”

“每个社会都有自己的秩序。大多数人按照秩序生活,以此保证社会这个机器的正常运转。社会秩序就是隐形的、难以逾越的法则,从人们出生便宣判人们的死亡方式……因此,不是他们像动物一样生活,而是他们被规定像动物一样生活,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

谢游之耐心地告诉複生,他希望能从面前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孩子身上看到些动容之色。

然而,複生却皱起眉。

“社会真讨厌,”他说,“我不喜欢社会。”

複生是宇宙养大的孩子,被束缚对他而言从来都是一种致命的恐怖。

谢游之听着複生孩子气的话,颇为哭笑不得。

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複生也没说错。

于是,谢游之也点头,赞同道,“确实很讨厌。”

好在这趟通往白象群山的火车上只有複生和谢游之,没人听见他们俩反社会的话。

去白象群山和来常绿星一样,也纯粹是临时起意。複生在酒店的旅行手册上看到了白象群山,介绍只有一句话:非常漂亮。

这种一看就是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随随便便写的评语,偏偏複生就是信了。晚上睡觉时,他就和谢游之说想去看看。而恰好,谢游之有意放空自己,也就答应了。

火车驶出海域,沖破海天一线,如索得波饮拜被甩在身后,已经离他们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地势平缓的内陆与远处起伏的丘陵。

複生趴在谢游之的怀中,手肘撑在谢游之的大腿上,双手跟朵花似地托着脸颊,看上去对白象群山的期待颇高。

他和谢游之都向外面,不同的是複生看着窗外的风景,而谢游之看着窗户上複生的倒影。

凝结了些水汽的玻璃窗上,群山犹如面纱,正从複生的脸庞滑过。

有时候,谢游之会觉得複生似乎什麽都知道;有时候,他又觉得他似乎什麽都不懂。有时候,谢游之会觉得複生就是一个过于天真的孩子;有时候,他又觉得他掌控主宰着一切。

複生一直都是这麽的矛盾。

他既希望别人把一切都送给他,又失望别人把一切都送给他。他既认为自己的要求被答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又等待着有人能够拒绝他。他只要最好的东西,但在得到后,他又觉得廉价。

他想要的到底是什麽?他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麽吗?

谢游之一直都有这样的疑惑。

谢游之摸摸複生的长发,这是他头一次对另外一个人産生这样的困惑。

以往,他总是能轻易地感知他人内心的动力、欲求和薄弱之处,从而相当高效地帮助他们好好成长起来,仿若童年时帮助一株角落里的铃兰草。

他的学生安和那些讨厌他的人都说过,他是个自大的控制狂,他也并未否认这一点。

但当複生站在他面前,谢游之总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静谧的、深邃的黑洞。他看不见它的底部,也不知道它通向那儿,所有的光都被它吞噬,所有的物体都被它吸引——包括他。

谢游之微微阖上眼。

从【树】向他预言複生将会成为他的欲望,揭露他的潜意识世界里怀有被自己的欲望杀死的恐惧后,他就一直在思量着複生,思量着自己。

在谢游之心中的角落,有一个他始终带着审视的态度对待周围的一切。哪怕看上去和複生亲密无间的时刻,那个他也从未松懈,他没有信任,也没有感情,永远安静而警惕地注视着整个世界。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麽呢,複生?”

谢游之很轻很轻地问出这个困扰他太久的问题。

他本来只是喃喃自语,却不想被複生听见了。

複生仰起脸,望向谢游之,他指了指自己,“我吗?”

既然都被听见了,谢游之也不多犹豫,他点点头,说对。

谢游之的设想中,或许连複生自己都不清楚他想要的到底是怎麽,他可能只是根据感觉行事,仅仅是遵循欲望的足迹罢了,像是野兽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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