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诅咒(73)

作者:灯无荞麦


他看了伊登一眼,又看了看坐在那儿的艾格。在这一眼里,伊登想到刚上船时,这位经验丰富的水手调侃过他们的话,“大船可不像摇篮那麽温柔”。

“庆幸吧,这里不比混乱的北海,商船也比不上海盗船,这些事情你们可以慢慢去发现——有些人就是喜欢这些,酷刑,惨叫,鲜血,很多很多鲜血……在海上,这样的人尤其不少。鲜血是不祥的,但某种时候,鲜血会帮他们获得冷静,抑制骚乱。”凯里张开嘴,一个介于哈欠与酒嗝之间的音节,“那些话怎麽说来着?这世道,人人都幻想远航,每一艘大船都是一座强权与法度之外的自由岛,没错,自由,这里是陆地管不着的地方,因为每一艘大船都有它自己的强权和法度。”

伊登仰面看着舱室顶上,闷声道:“我希望事情早点结束。”

“但愿如此。”

谁也没有去熄灯,任由煤油灯在墙上一点点燃尽。

这一晚比昨夜更加静谧,艾格听着两旁的辗转反侧声入了睡,似乎没有做梦,又或者做了梦一时也想不起来。

夜深时分,又一次地,他在一阵水声里转醒。

滴答,滴答。

那声音徘徊在听觉边缘,模糊得像在藏匿,他睁开眼睛,通风口的盖顶大开着,月光落尽舱室,映出吊床和人影的轮廓,等到眼睛适应这阵光亮,侧耳去听,耳边只剩海浪与风声了。

睡意仍在,艾格把落到吊床外的腿收回,扯了扯身上的衣服,重又闭上眼。

寂静很快被另一边传来的声音打断。

“艾格?”伊登听到他的动静,像是逮住了什麽,“你也醒了?”

被这急急地一喊,艾格脑子登时清醒了两分。

“快要天亮了,我猜还有两小时,顶多两个半小时,太阳就出来了,你睡得好吗?”没等他回答,“你睡得好极了,你是不是从来都不会做噩梦?我能跟你讲讲话吗?我有点害怕……我又做噩梦了。”

这像是一段喋喋不休的开头。艾格没睁眼,只是翻了个身,把脸面朝向他,示意自己昏昏欲睡的倾听。

深夜最易引发多愁善感,自从来到海上,伊登好像格外能体会这一点。

“我做了个噩梦。”他静静地说,“不知怎麽的,醒来时,我突然想到了在礁石上发现你的时候,想到了那块淌满血的礁石……那会儿你也是从海上过来,对吗?我早该明白这一点……海上就是这麽危险。”

他恍惚又不安地问:“医生让我们在下一个港口离开,你会离开这艘船吗?艾格?”

他的声音低得近乎自言自语,艾格只听到他开头的一句话,他快要再度睡着了。

“……什麽噩梦。”他模糊应声。

这是个月光透亮的夜晚,伊登转过头,能看清同伴双眼闭阖的样子。他的睡脸贴着手臂,黑暗像宽阔的床枕,月光像柔软薄纱,他睡得安稳又平静。在这艘深夜的孤船上,伊登心想,若他需要寻找一点能让人感到宁静的东西,也许他会选择看一眼艾格的睡脸。

另一张吊床上,凯里的鼾声开始响起,说起噩梦时,伊登的声音已经平静了些许,梦里无非是一些死人,吊在桅杆上的死人,围在船舷边的死人,血淋淋行走在甲板的死人。

“噩梦里的大船真是处处危机,死人们一个个都盯着我们,追赶上来。”他说,“我被吓醒了,却不是被死人吓醒——躲进舱室,躲掉了死人大军,没有东西盯着我们了,我以为安全了,从吊床上睁开眼睛,却看到通风口挂下来一条……一条鱼尾,长长的,黑色的,比噩梦里的任何一种颜色都要黑……人鱼坐在那里,坐在梯子上,你不知道梦里它的脸有多清楚,我忘了我有没有叫出声,你的吊床正对着它的脸,海风还把它的头发吹得像一条条的细影子……我头一次感觉活物比死人更可怕,我被吓醒了。”

说着他拉起自己的衣服,把脖子缩进了布料里。

“我睁着眼睛,躺到现在,压根不敢去看通风口。我们应该关上顶盖再睡的……你觉得冷吗?我想去关一下顶盖,但是,艾格——拜托,你能替我看一眼梯子吗?”

艾格听出了他更想说的是“帮忙关一下通风口”。

睁开眼睛,他揉了揉头发,下床来到爬梯边。

冰凉的海风灌进来,吹上脸,睡意也就去了七八分,摸上梯子,他摸到一手潮湿,掌心传来比海风更醒神的寒意。

他擡起头,啪嗒,一滴水落上了脸颊。

“艾格?”见他半晌没有动作,伊登把头探出,“怎麽了?”

水珠已经快从下巴掉落,艾格用拇指抹掉这点湿意,退远一步,视线沿着潮湿爬梯的底端,慢慢看往顶部,通风口之上是无边的空旷与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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