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诅咒(142)

作者:灯无荞麦


艾格发现耳边的嗓音并不像之前那样沙哑仿佛损伤,就快接近记忆里溶洞外的声音了。他偏头纳闷,脸刚倾斜过去,就撞上了一片掌心。

有只蹼掌一直悬在那里,踌躇着一个触碰,于是顺理成章轮到蹼掌抚摸人类的脸,“在。”人鱼重複。

“在哪里?”艾格扬起一边眉毛,“海面上,还是在海面下?”

这回停顿的时间有点长,人鱼的脑袋有一些偏移,似乎是在远眺、观察、认真判断。

“……海面上。”他把判断的结果告诉他。

“整个都在海面上,还是一半?”出于对这停顿的不信任,艾格没有把这个问题轻轻放下,“ 如果只剩几块木板、几根桅杆和一群人类飘在海面上,那叫船翻了。”

终于,人鱼承认:“……船翻了。”

沉默。沉默间艾格拉开脸上的蹼掌,擦掉下巴的湿痕,甩了甩满头的水,他确定这些水毫不留情甩了对面一脸。

人鱼屏息着,舔掉了落在嘴巴上的水珠。

他没能把水都甩干净,衣袖潮湿,以至于擦过的脸依旧潮湿,发梢和睫毛还挂着其余的几颗水珠。人鱼凝视水珠,凑近嗅了嗅。在一方丧失的视觉里,靠近没有声息,仿佛不会遭到任何阻拦。

一次,两次,第三次嗅闻就快落上皮肤的时候,艾格偏过头,一只手不容分说地卡住了还在凑近的下巴。

“我只是瞎了,耳朵鼻子都还在。”

呼吸一秒不停地收回,人鱼的脸试图后撤,后撤不了,当然也无法前进。然后艾格伸出另一只手,抓起在大腿旁犹豫掀动、就快要重新贴来的尾鳍,就像捏住任何一只动物不驯的后颈。

“接下来是审讯时间。”

那尾巴也彻底不动了。

“昨天你宰了一条鱼,今天你掀了一条船,好样的,北海那些半年才抢三条船的海盗团都该来看看你的战果。”

事实迎刃而解,两条人鱼,一条是他,另一条是堪斯特。

“那半条黑尾——什麽时候发生的?”

“……第二天,早上。”人鱼望着他,他的计时方式是从离开船边、离开他的床头开始,“早上……它跑了很远。”

“你有受伤吗?”

“……它受伤了。”

“它那不叫受伤了,它是被分尸了。”又问,“为什麽那条鱼尾是黑色的?”

“黑色。”黑鳞在潮湿的衣料上有轻微滑动,“黑色……是失去心髒的颜色。它没有了心髒。”

“都是你干的吗?掏了它的心髒?”这是问句,里面却没有太多询问的意味。

“……还有鲨鱼。”回答并不像前两个那麽迅速,“鱼群吃掉了一部分……洋流带走了一部分。它该死。”

艾格没有对他的回答发表评价,他点点头,“行,海上你说了算。”

随后他推开一点他的下巴,松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上面还停留着潮湿呼吸一遍遍嗅过的触感。

“有那麽一两秒,我以为那条尾巴是你的。”他突然道,“然后眼睛就变成了这样。”

几秒的寂静,人鱼一直缠绕的尾巴失力般松开了。

风吹过来,他被推走的脑袋没有动弹。海潮涨起来,涨向礁岸的鱼尾,被放下的尾鳍也没有动弹。这一刻,连尾巴的意志都放归了大海。

060

惊涛轰然退下,又层层满涨。

一只海鸟掠过礁石,啼鸣之下涛声澎湃。潮涌间的万千游鱼会有哪一条、哪一日明白飞翔的感觉吗?天空比海更深,灵魂挣脱束缚,再也无法被召回躯体。

似乎曾有一个晴日,海面下的人鱼也曾遇到过那样一对翅膀。

船桨载着人类来到海上,死去的海雕被女孩从船边放下,落水的羽毛如坠石。游鱼好奇聚集,巨大的鱼尾扫来,又纷纷散开。

女孩闷闷不乐,于是兄长也兴致低落,他们趴在船舷边,从来不曾注意海底向上的窥视。

“如果是外面的海雕……我是说,如果不把它养在城堡里,也许它就不会生病,是这样吗?艾格。”

“也许。”兄长道,“但如果你一开始不把它带回去……翅膀受伤的雏鸟在野外压根活不下去。”

“伤好后我就该放生它。”

“别傻了。”他拍拍女孩的头,“伤好后它胖得都飞不起来。”

他们谈论海鸟的豢养,用了整整一个下午,讲到比起充足的食水、温暖的巢穴,更重要的也许是飞翔和狩猎,而牢笼会毁掉它们的翅膀。鸟的天性是自由,需要天空一样广阔的猎场。

是的。人类说,是这样的,驯服总伴随着天性的受难。

在那之上,海面之上,剎那间神奇的言语让所有古老複杂的规律与此相通——得到总伴随失去,狂喜扎根于最深切的疼痛,最庞大的餍足来自最漫长焦渴的欲望。还有呢?还有那始终未解的、最初的惶恐——未知的异类兼具稀奇与可怖,未知带来惊奇,未知也会带来恐惧。最重要的是,最关键的是,他会害怕吗?人类的恐惧甚至可以来自一只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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