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一只无脚鸟(74)

作者:长河落日流野


小徐树励愣愣地盯着那一盆被夹走一块的肉冻,喉口肉汤的鹹味还没有褪去,鲜味儿不见,只剩下了泪水一样的腥苦。

他顶着爸妈迎头大浪一般的嬉笑,跑回了卧室里,反锁上门,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泪水的氤氲已经泛上来了,但是他愣是一滴都没有掉出来。

直到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刚才咽下去的那块肉,曾经长着柔软温暖的皮毛,会发出汪汪的可爱叫声,会哈着一条湿漉漉的大舌头,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会躺在他怀里,幅度很轻地呼吸着。

而现在那块肉,裹着八角香叶味道的冻碎,划过他的喉咙,坠入了一去不複回的深渊,只留下一淌鲜香的恸泪,被他十恶不赦的舌尖味蕾所捕获。

泪水这才决堤,打在他紧紧搓起的手背上,很是汹涌,倾盆而下的却只有最无力的气数,变成鹹鹹的一摊,只是吹走了他手背上的一小块热度,但是,这足矣让他后脊发凉。

过了有一会儿,爸爸敲门叫他吃饭,语气轻快,像是在看一场笑剧。

小徐树励不想说话。

爸爸又喊了一遍,这次没敲门。

小徐树励还是没说话。

爸爸直接掏出房门钥匙,把他反锁的门“撬”开了,门呼的一下打开,爸爸抱着手,现在门口盯着团在被子里的他看。

“吃饭。”爸爸又说了一遍。

所谓,事不过三。

小徐树励把自己扒出来,一双红肿的泪眼看着爸爸,企图用自己的悲伤,换去爸爸的怜惜,想着,泪水又扑簌簌地洒下。

泪珠在没开灯的卧室里,发着碎片的反光。

爸爸嫌弃地没给他递怜惜的“橄榄枝”,转身走了。

撂下一句:“等我死了,你就给我这麽哭。”

饭桌上,肉冻被妈妈切成了小块,摆在骨头一样白的瓷盘里。

妈妈无奈的笑意又蚜虫一样爬上了脸,她夹了一块肉冻给他,道:“小树啊,你不要难过了,不是爸爸妈妈不让你养,你看我们家连人都养不好,该怎麽养狗啊?”

妈妈:“你看看那些养宠物的,哪个不是烧钱的主?小树啊,咱们有时候得切合实际,是不是?体谅体谅我们啊。”

爸爸闷头吃饭没说话。

小徐树励盯着碗里的肉冻,不知道说什麽。

悲伤让他哑口无言。

徐树励只记得当时自己确实是把那块肉冻咽了下去,像生生咽下了自己活泼无忌的舌头。

那时候,他还小,徐月梢还没有出生,他是一个不配拥有自己小狗的蠢小孩。

后来,他再也没养过什麽活物,不光猫狗,花草都很少养,一切都随着爸妈的喜好来。

有时候,走在街上,路过在门口摆狗笼子的宠物店,妈妈会问他一句:“买个小狗回家玩玩?”

他都会很懂事地摇摇头。“妈妈,狗太髒了,还烧钱,留着钱给月梢买好吃的吧。”

妈妈就没再说什麽了。

明明是她先挑起了头,却连尾巴都不肯收。仿佛刚才并不是在问他想不想买,而只是想再看一下这个过时的笑话还搞不搞笑。

小徐树励从来都不是那种,为了自己的喜好,不顾家里人经济状况死活的孩子,他只是想要一个过秤也不显示重量的解释:比如,既然家里不能养小狗,为什麽当时要拉着他去要?既然给他养了,为什麽又说玩几天就扔?既然都计划好要扔了,为什麽不提前和他说?既然最后能和他解释,为什麽又要让他先哭一个痛不欲生?既然知道他会难过,为什麽又要一遍遍解开他的伤疤添油加醋?

他们什麽都知道,但他们就是要这麽做。

就是为了,让无知的他在他们的已知里,像一个无头苍蝇一样画愚蠢的乱圈儿;看一个傻到只剩“热爱小动物”的白癡,为一只注定要端上餐桌的畜牲,留下生不如死的泪水。可笑,可恶,可呕。

年幼的他单纯得像一个傻冒,被玩弄在鼓掌之中,他们给你一个可爱的小狗,并不是为了逗你一笑,而是为了在最后毁掉它时,你会为了它哭,这才好笑。

这种行为当然不是罪大恶极的,徐树励也没必要因为这件事憎恶起自己的衣食父母。

他只是觉得,自己还会像小时候一样,喜欢小动物,喜欢别的什麽小生命,但是他绝对不会再和他们讲一个字,他不会再和他们轻易地讲出自己喜欢什麽了。

他认为,这是一种“成长”。

但是,等他长大到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自己的工作,和自己挣来的钞票,他恍然发现,自己竟然任何动物植物都没有养过,他好像也并没有自己想的那麽的“热爱小动物”,“热爱生命”,哪怕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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