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头鱼尾(64)

作者:远山西


这是询问柏唸的意思,蒋悦依然站在原地,远远望来。

哩寨一眼望去都是山,陈朝之最喜欢海。

柏唸同意了。

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交涉完,路北庭与蒋悦合力擡出冰柜里的人,硬邦邦透心凉的触感。

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柏唸全程都在跟进,都在看着。

擡的时候,不知道是寒气化得太快,外面温度热还是如何,陈朝之阖上的眼睛,忽然一行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

柏唸突然有了知觉,心如刀绞。

每个流程,直至最后推进火葬场烧的那一幕,柏唸都看着。隔着堵冰冷的墙,他没有哭,没有情绪,只是感觉魂魄少了一半。

忽然间,漂浮的身体重重回到现实,柏唸的骨头酸痛,蚂蚁从脚底开始钻上五髒六腑,汗浸满身,鼻腔涌出热流,他习惯性擡手一擦。

苍白手背上一片刺目的红,啪嗒啪嗒,还在源源不断的滴下来,视线涣散几下,他缓缓擡起头,血延着嘴唇、下巴尖滴在地面,从迷惘中反应过来,立刻捂住。

耳朵骤然嗡鸣,犹如拉着很长久的警报器,蒋悦喊他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头重脚轻,踉跄两步,天旋地转间,模糊不清地望见路北庭从不远处朝自己跑过来。

视线布满灰色,跌落入一个怀抱里,渐渐地什麽都散着数层虚影。

他知道托着自己脸的人是谁,想擡手拍拍对方的脸,安慰不要慌张害怕,可是嘴唇微动,下一刻喉咙就涌出血液,手没有力气和意识,丧失生机般颓然落下。

指尖滑过路北庭的脸颊,留下鲜红的印记。

“山风吹拂柔发,银铃铃,银铃铃,万物神女千年长,缕影浮光映殿阁,何年树干登天高,有只蝴蝶栖,离时作飞鸟……”

柏唸恍惚间听见有人在耕田歌唱,他沉睡在很多年前的家。

他闭上眼,是永无休止的悠悠歌谣,缓缓睁开眼,窗棂外映射进来清晨第一缕阳光,铺在木床上形成一条光带。

山间早晨云雾遮掩嫩绿稻禾和青竹,他朦胧之际,觉得满身潮湿,分不清是雾水悄然飘进屋打湿的,还是热汗。

“阿唸,你再睡懒觉,”远处竹林摇曳轻响,阿雁在屋外喊,“我和朝之就不等你了哦。”

柏唸蓦然回神,跳下床去,扶着门框看阶下的人,清晨的风吹飞她乌黑长发,他脆生生又委屈道:“阿姐,等等我。”

阿雁佯装恼怒看着他,脸上带着笑意,她还是爱穿白裙子,被村寨人冷嘲热讽甚至批斗也不肯换,手里抱着团干枯稻草,她说:“那你快点去洗漱,不然我就不等了。”

“不等了。”陈朝之在旁边煽风点火。

“好,好。我现在就去,你们不要丢下我。”他匆匆跑回屋,再跨出门槛时脚却踩着石阶。

背后歌谣悠悠,竹林涛涛,阿雁和陈朝之的身影走的好快,在很远很高的阶梯,逶迤至消失,最后只剩他一个人在登爬。

山雾蒙蒙,他小只身影,短手短脚努力追赶,终于登上壮丽万物殿,只见天空不複璀璨,黯淡无光的紧闭院门。

他退回来,跪坐在蒲团等待,天黑再起身跨出门槛,低头一看,自己白袍加身,擡头是山寨晦暗。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这不过是浮光掠影,错把今夕混昔年。

低低交谈声从虚掩的门缝闷闷飘进来,柏唸蹙一蹙眉头,眼前所以景象化作烟灰散尽,空气充斥着浓重的消毒水的药味,他又躺在了商都的病房里。

半掩的窗帘没完全挡住影影绰绰的树枝,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望着光线不足的日光,却感觉自己还没彻底睡醒,反倒还能听见歌声、竹林声……

门被轻轻合上,脚步声靠近,柏唸没动,反複闭眼几次,说:“北庭。”

路北庭动作稍顿,在床边倒水说:“好久没听你这样叫我了。”

“我在想啊,这夏天怎麽跟哈尔滨的冬天似的那麽冷。”

“你被褥没盖好。”

路北庭坐在床畔,递水杯和药给他,又从旁边的病床拿过一张被褥盖上。

他也不问是什麽药,面色无常灌下:“我继任达灵那天,在神女面前想着,我这残躯,疑心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于是就想,要是能再见你一面该多好啊。”

“后来真的再见了,我又想,这辈子终究是被哩寨困住的,好好珍惜当下就是。”

“可是我现在又不满足了……我不想死,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路北庭专注无比的给他擦了擦嘴角,酸涩逼近鼻腔:“别瞎说,樊老已经有好转了。”

柏唸蓦地握住他的手腕:“我若是不在了,你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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