秽宴(334)



于槐背着行李慢慢地往前走着。

虽然早已看不到任何完整的屋舍,可在他心中,依然可以準确地极其那些散落的砖石属于谁家。

是张娭毑家。

是张二叔家。

是细脚叔家。

是老张头家。

……当然,还有他自己的家。

但他家当初就破,现在更是已经连断墙斜瓦都看不到了。

*

于槐目不斜视地走着。

唯独在当初甘棠曾经待过的那间小院子前,脚步稍稍慢了些。

隐约间,他的余光好像瞥间了一间小小的房间,窗口里仿佛还有一个年轻的,刚从城里来的少年,跟村中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因此总是闷闷地窝在房间里玩手机。

一个恍惚,于槐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只要如同记忆里那般对着窗子里挥挥手,便能看到少年一脸愣怔地打开窗,从中探出头来,然后问他干什麽?

……

“哇——哇——哇——”

下一秒,一只乌鸦猝然发出了嘶哑的鸣叫,挥动着翅膀扑出草丛,然后飞向深邃的天空。

于槐眼前的幻象就像是肥皂泡一般倏然幻灭。

他收回了自己的视线,然后拎着如今对他来说越来越重的行李,再次迈开了步子。

*

于槐花了点时间才爬上后山抵达借肉井。

依稀还记得当初他就算背着一具尸体爬上去也就是分分钟的事,如今他撑着大腿站在台阶下,看着借肉井的井口,却喘了好久的气,这才积蓄起足够的力气继续爬上去。

借肉井井口的封石如昔,只是当年刻的诗,已经被刮去,取而代之的是八个漆着显眼黄色油漆的大字:内有毒气,请勿靠近。

用特制的工具将封石挪开也费了于槐不少力气。

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滑下,于槐小心翼翼挪开了一条小小的口子。然后就再也没力气,一屁股坐在了井口边。

他又喘了一阵子气,然后才从行李中取出了保温杯,慢慢喝了一口茶。

“……想当初,我每次来都是喝可乐的。”

于槐喝着茶,缓过气来后,对着黑洞洞的井口嘟囔了一声,像是在抱怨。

“结果现在受不住啦,只能喝点茶。”

说到这里,鬓角已经花白的男人忽然笑了笑。

“说起来我喝的第一口可乐还是你给我喝的呢,当时我就觉得可怪了,不如我家的老茶梗好喝。后来我喜欢上可乐了,可村里没得卖,你带来的又喝完了,你当时还说等你回去了,给我寄点呢。”

“结果……到最后也没得给我寄。”

于槐盯着井口,声音渐低。

“甘棠,你现在在底下,还好吗?”

井口幽深,漆黑,一片寂静。

于槐倒是不以为意。

他放下保温杯,从行李中一件一件取出了带给旧友的礼物。

有最新款的手机,有如今年轻人们会喜欢的潮牌和零食(这些主要是参考了那位年轻秘书的建议)……

东西被于槐一件一件丢进洞口。

就跟过去很多年一样,没有听到丝毫回声。

仿佛任何东西只要掉进这口井里,就会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彻底吞没,再无法见天日。

很快,于槐背来的行李就空了。

按照过去四十年的惯例,其实这时于槐就该走了。

但这一次,他却在井边多坐了好一会儿。

他无比专注地盯着那异常狭窄的井口,若是此时有旁人在场,大概会非常担心,下一秒于槐就会直接跳进井口。

……于槐当然没有这麽做。

他只是在沉默良久后,对着井口深处的黑暗,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已经获得了这片地区的所有权。”

“甘棠,这次,我打算把这里彻底炸了。”

“虽然爆炸不太可能彻底摧毁那玩意的巢穴,但是,出入口……这口井……应该会彻底坍塌。”

“其实多少还是有点太急了,我本来以为,随着科技进步,只要我努力赚钱,终有一天……可是,留给我的时间不太多了。”说到这里,于槐又笑了笑,他给自己点了根烟,“医生说我还有一年左右的寿命,在我死之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封掉这片区域可能的出入口。”

”我……我没办法救你了。”

“糖伢子,抱歉。”

“我真的,很抱歉。”

……

……

……

【没……关系……】

在于槐身下数公里之深的地底。

一具无比苍白的少年躯体轻轻颤动了一下。他的眼皮微微翕动,毫无血色的唇间,溢出一丝模糊的低语。

而随着他久违的自主反应,另外一具无比狰狞而丑恶的躯体也瞬间变得活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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