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合伙人(8)
作者:非天夜翔
就在此刻,远方传来钢琴声响,赵星卓被那乐声唤醒,慢慢地回到了现实,恢复了理性。
那是莫扎特的“K265”,它还有另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小星星变奏曲》。
赵星卓转头朝向曲子的来处,K265的前奏弹得很顺畅,但到了开始变奏时,演奏者便难以驾驭了,钢琴水平只能算个半吊子,乐声逐渐变得杂乱起来,然而节奏却依旧清澈,犹如一个刚学琴的少年,正在笨拙地与世界对话。
K265没有弹完,就像所有半途停下的曲子般,以一段胡乱按琴键的尾音在别墅内回响,结束了这生涩的演奏。
但赵星卓的灵魂也随之被唤了回来,他恢复平静,离开了郑余生的卧室。
花园外传来车辆的发动声,他透过玻璃窗,看见一辆劳斯莱斯驰离郑家,想必是郑裕又走了。
长川会当家主不住在白楼,于此处生活的,只有太子爷郑余生。
回到自己的佣人房时,梅管家正指挥女佣挂衣服。
赵星卓看了她们一眼,没有多问,梅管家也不吭声。
衣柜里多了五套男生西装,也许郑余生终于改变主意,对他的女装不再感兴趣了。 赵星卓当即起身,换回男装——白色衬衣、西裤以及修身的黑色绸绮马甲,黑色皮鞋。
虽然穿上像名执事,但至少比女仆装好多了。
赵星卓控制自己,不再去想母亲的死讯,在这个时候流露出悲伤与脆弱显然是不明智的,他的首要任务,仍然是逃离白楼。
第4章
是日午后,没有人再让赵星卓穿女装,来来去去的仆人们犹如得到了某个默契的命令,大家都当他不存在。 他在自己房间坐了一会儿,决定前去伺候郑余生,今天郑余生的日程,是在傍晚健身。
赵星卓一身西服,身材笔挺修长,站在健身房外等候,玻璃墙的另一面,郑余生正在跑步机上戴着耳机看电影,一脸冷漠,黄锐则在另一侧举铁。
郑余生从玻璃的倒影里发现了他,冷不防差点从跑步机上摔下来,筋疲力尽的他大汗淋漓,脱下运动背心,扔在跑步机上。
郑余生朝黄锐说了几句话,黄锐回答,两人又转头朝赵星卓望来。
赵星卓看着他俩,健身房隔音效果很好,听不见声音,只能推测他们的对话内容,但几乎是同时,郑余生就朝赵星卓作了个“走开”的动作。
赵星卓还没明白,黄锐已推门出来,朝他说:“不要站在这里,到别的地方去。”
赵星卓:“我能去哪儿?”
“随便你。”黄锐答道:“到楼下去,有需要会叫你。”
黄锐的语气半点不客气,很明显把他当做了仆人,赵星卓只得转身,飞快下楼。 转过楼梯拐角时,瞥见郑余生还远远地看着自己。
他们在聊什么?赵星卓半点不怀疑,郑裕现在一定想杀了他,但郑余生在对他施加保护,虽然目前尚不清楚这保护的条件与性质…… 也许想扣下他当人质,以方便朝赵家索要利益筹码?
赵星卓仿佛预见了他们的计划,无非正在与东关谈判,母亲虽死,大姐一定还在,以及姐夫,小弟,他们守护着这份偌大的家产,只不知道郑裕开出了什么样的条件。 而他的姐姐将如何看待这条件。
如果只是要钱还好办,若涉及到产业,就很麻烦了……
赵星卓下楼,在客厅的一角停下,佣人们正在准备晚饭,楼梯另一边摆放着一座三角钢琴。
赵星卓走向钢琴,摸了下琴键,坐在琴前,试着弹了几个音。
中午的K265曲声就是从这琴里传来的,但赵星卓没有再演奏莫扎特,而是弹起了肖邦的“第一号叙事曲”。
肖邦的乐音从平静里涌起,就像宇宙诞生时的量子潮汐涨落。 叙事曲空灵无物,却记述着世间的一切,既叙悲欢离合也叙人间万物,只取决于弹奏叙事曲的那个人。
黄昏,夕阳投入白楼,乐声轰然而来,到得高潮时犹如海啸,涌入这所别墅的每一个角落,整栋建筑连同花园都在肖邦的魔力之下颤动。 赵星卓在英国时学会了这首曲子,但那时的他不明肖邦所谓“叙事”的深意,如今他懂了。 他为每一个乐章注入了自己此刻的心情,也注入了在面朝生死剧变时自己的力量,他仿佛在虚空中与死神拉扯,让祂归还自己的母亲的灵魂。
郑余生赤裸上身,悄无声息地站在台阶上,注视赵星卓。
赵星卓浑然无觉,他已经彻底将自己的意识交给了叙事曲的宏大篇章,他追忆着与母亲在一起的过往,乐曲里涌出的情绪犹如一幕幕走马灯回忆,将他的童年,少年光阴扯开,记忆的胶片不断飞卷,疯狂袭来。
终于,回忆的潮水褪去了,却在叙事曲的末尾,天崩地裂的键音排山倒海而来,万物在这痛苦中颤抖,弱小的人在情感的天地间显得微不足道,犹如造物主释放出了自己无法再驾驭的世界。
第一号叙事曲收束于几不可闻的G音,赵星卓放开了踏板,沉默地看着黑白键,起身,迎上郑余生的目光。
郑余生的眼神中带着少许同情与惊讶。
“这是一架好琴。”赵星卓沉声说。
入夜,赵星卓依旧站在郑余生的身边伺候,他累得不想说话,精神与身体双重疲惫,这几天他就没有真正休息过。 幸而郑余生晚饭后很早就回卧室了,这作息简直像个中老年人。
夜九点,万籁俱寂。
赵星卓躺在狭小的佣人房内的床上,看着窗外的星空,市郊的夜空中星辰非常清晰,甚至能看见瀑布般的银河。
他又回忆起了母亲,他想起高中毕业那年,她思念他,特地来伦敦看他,母子二人以两个月时间,在欧洲大陆旅行,那时候的她虽已年过半百,却依旧美丽,她以自己的方式爱着他,更甚于她的诸多情人们。
他还想起很小的时候,她怀孕了。 她原本不想生下这个孩子,奈何小时候的赵星卓总缠着她生下来,觉得如果有个弟弟一定很有趣,至少有个伴,她最后才没有打掉肚里的景良。
他想起更小时候,她温暖的怀抱与柔和的声音,她无论在事业上遭遇再多困难,也会轻声、温柔地朝他说话。 她把创业与打拼的一切烦恼留在了公司,回到家,脱下工作装,换上睡衣后,她就是他的母亲,完全的,唯一的。
赵星卓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淌了下来,他蜷缩在床上,用被子擦去眼泪,努力地在枕头上蹭自己的额头与鼻梁,他忍不住,最后断断续续地呜咽起来。
“咚”。
突然间,佣人房里的呼唤铃亮了。
赵星卓坐起,看了眼,知道郑余生叫他,只得擦干净泪水,竭力深呼吸,平缓情绪,开门进去。
郑余生躺在床上,已经换了睡衣,开着一盏台灯,赵星卓站在黑暗里。
赵星卓:“少爷有什么吩咐?”
郑余生合上手里的书,想了想,说:“你的琴弹得不错。”
赵星卓说:“谢谢少爷夸奖。”
“你练了多少年能弹叙一?”郑余生又问。
“我……”赵星卓想了想,说:“没有仔细算过,自然而然地就会了,我也没有考过级。”
郑余生:“我还有多久能学会小星星变奏曲?”
赵星卓:“K265?您需要多练,每天练两小时的话,三个月就会了。”
郑余生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
赵星卓现在对他的感情相当复杂——母亲的死因尚未查明,郑家父子亦是嫌疑人,郑余生把他囚禁在白楼里,令他受了不少折辱,更无法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 但郑余生也保护了他,留下了他的一条命。
“你会唱歌吗?”郑余生说。
赵星卓答道:“我不会。”
郑余生:“小星星,来,唱。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赵星卓:“我……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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