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野+番外(61)
作者:百年陈醋
“那男孩还带了一封手写的书信,大概意思就是说,他们这里有这样一群人,想来工厂工作,不求多少钱,就想能和普通人一样每天上下班,而不是窝在政府的救助机构里混吃等死,浑浑噩噩过一辈子。”
“说点势利的话,当时你爸的工厂收益刚刚上来,勉强能周转资金,不论从什么角度考虑,扩大工厂规模和员工人数都不是一件能对公司有益的事情。贸然行动,只会让公司财务陷入危机,员工情绪也会不稳定。”
“可你爸爸只坐在办公室思考了一个多小时,就跑来和我说他想赌一把。”顾嘉言笑着挽起了耳边的碎发,目光闪烁着:“或许在其他商人眼里看来,你爸爸这么做就是自寻死路吧。可在我眼里,你爸爸是一个很好很好,又心软又善良的一个人。”
工厂里的灯倏地灭了一盏,谭枫心头狠狠一跳,抬眼又远看着站在工厂外的人影。
谭鸿铭难得把自己的西装外套换了下来,两边袖子卷到手肘,笑着接过了一支烟,搭着对方的肩膀慢慢从车前走了过去。
“那边,那座居民楼,看到了吗?”顾嘉言指了指工厂后面的一栋老式居民房说,“那里是你爸爸租下来给工人们晚上休息用的。”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把工厂定在这里吗?一个原因是因为想给他们找个方便点的地方,能休息,能出去玩,来来回回的方便。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公司里反对的人不少。”
“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分股,也没有注入资金,工厂全听你爸一个人的,但总有工人不支持你爸这么做,明里暗里给他们挑事,背地里穿小鞋,鄙夷,嫌弃,都有。你爸最恨这种人,但那个时候也无可奈何,如果把那些老员工赶出去,工作进度就会滞缓,新招进来的员工又不熟悉操作和业务,左右为难。”
“权宜之下,我们只能顶着压力新开一个厂地。索性人也不多,几十平的地方,三四台机器,他们手脚不方便,两三个人配合起来才能干一个人的活。我记得他们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每个人都很努力,虽然进度慢了一点,但质量和数量从没出现过什么纰漏。他们真的像是从石缝里长出来的杂草,明媚也坚强。”
“但是你知道吗小枫,他们只花了半年的时间,就能做的比那些手脚健全的老员工还要好。也是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他们一开始所说的‘想和普通人一样’是有歧义的。”
“他们本来就是普通人啊,和我们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大部分人,甚至包括他们自己,都给他们打上了不同于常人的标签。”
车里静了下来。
谭枫终于把目光从那栋居民楼上收回来,厂里最后一点灯光也逐渐暗淡,沙石地上又爬满了阴蓝色的灰暗。
“那后来呢?”谭枫问。
“后来?”
“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顾嘉言微微点了点头:“公司做大之后,我和你爸爸就想着给他们提供更好的工作环境,专业的器具,包括员工宿舍,员工食堂,来我们公司应聘入职的也越来越多,累积下来一年所需要的额外开支高达百万。一年两年还好,越到后面公司董事的反对意见也逐渐变大,他们并不认为公司每年额外支出的这笔费用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包括社会舆论……总说你爸爸这么做,是贪图残疾人的廉价劳动力,是作秀,是为了合法减税,拿国家补贴。”
听到这,谭枫猛地转过头:“什么?”
他还处在易感期,微妙的情绪变化都能引发信息素的涌动。顾嘉言安抚似的摸了摸谭枫的手背说:“这个社会总有人在恶语相向的。他们做不来的事情,也不会希望别人去做到。”
工厂后面的居民楼里慢慢亮起了灯光。
一盏接着一盏,暖黄色的光调从钢筋混凝土中间漫过来,人影幢幢。
谭枫终于在长久的沉默中渐渐缓过神。
顾嘉言依旧安抚着他的情绪,微微笑着坐在身边。
她太过平静,仿佛自己并不是亲眼见证谭鸿铭这近十年来所作所为的身边人,而只是给自己的孩子讲述了一个故事。
“所以……”谭枫正想说点话,开口却发现自己嗓子哑了,只得偏过头咳了两声再继续说:“我爸的意思是让我——”
“这让你爸爸亲自跟你说。”顾嘉言打断道,“你爸爸一直是一个有事就憋在肚子里的人,他知道这条路走起来艰辛,所以这么多年从来没跟你提过这些事情,他也不想让这些腌臜事过早的影响到你。啊,还有你一年前的作文比赛……”
笃笃。
车窗被人敲响。
谭枫和顾嘉言都愣了楞,朝车窗外看了过去。
谭鸿铭不知道什么时候去而复返,单手搭着西装外套站在车外,推了下眼镜。
他又朝顾嘉言打了个手势,顾嘉言怔怔地坐了一会,打开车门弯腰走了出去。
为了防止谭枫在易感期内受到其他信息素的影响,alpha被勒令留在车内。
谭鸿铭和顾嘉言站在车外聊了两句,从谭枫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谭鸿铭脸上的纠结和迟疑,以及微微动容后的坚定。
大约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谭枫收回了目光,随后听到驾驶车门传来一声响,谭鸿铭紧接着坐了进来。
车内还残留着顾嘉言释放的安抚信息素,谭鸿铭忍不住深呼吸了几口,打开了车窗的一条缝。
父子两个谁都没有说话,一前一后坐着相互沉默,直到冷风从车窗溜进来,谭枫才缓缓抬起头,注视着车内镜上谭鸿铭的眼睛,叫了一声:“爸。”
谭鸿铭摘了眼镜,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烟。
点火,吸气,再吐出。
浓烈的烟草味几乎盖过了车里的信息素,谭鸿铭把烟灰隔着窗户掸落在车外,半天终于应了一声。
“你妈应该和你说的差不多了。”谭鸿铭说。
谭枫僵着脸:“差不多了,但还不够。”
“怎么不够?”
“因为我想听您说。”谭枫态度坚硬,“我现在愿意听了,所以有些事情,也希望您能亲口告诉我,而不是永远让我妈来转述。”
谭鸿铭又吐出一口烟。
灰白的烟雾敛去了这位中年alpha眼里的正经端庄,谭鸿铭半垂着眼皮,被车外杂糅的光亮一照,倏地显现出几分疲态来。
不知道为何,谭枫的心狠狠一揪,眼眶忽然红了。
半晌,谭鸿铭才像是终于做出了抉择,缓缓开口说道:“公司现在非常乱,大部分股东还是不愿意把他们留下来。但我和你母亲一直认为,人要坚持做对的事情,而不是为了私欲左右摇摆。”
“你没有想错,我坚持让你学理科,学金融,就是为了有能力去继承家里的公司,我想把这一切都在我死后托付给你。这不是父母对你的期望,是恳求。因为只有把这些都交给你,我才能放心。”
Alpha手里的烟烧了一小截,细亮的火光在指缝间忽明忽暗。
谭枫忽然扭过了头,睁大了眼往天上看。
“那你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告诉我呢?你如果在我小时候就告诉我……”
“这是枷锁,这不公平。”谭鸿铭的指尖微微颤抖,又说:“但我好像也没做好。”
“那场作文比赛不是我修改的名字,是我一个在生意场上遇到的对家,他让人冒名顶替了你的作品。有人联系过我,但我当时忙于和股东纠缠,出差,开会,太忙了。”
烟雾从燃烧的香烟头中飘荡出来,一丝一缕的,在车里散开来,又起起伏伏。
谭鸿铭捏紧了奶黄的烟杆,把烟递到嘴边。
“我没能顾上。”
谭枫倏地皱起了眉,重重地眨了两下眼。
烟尾沾了点薄薄的唾液,触在嘴唇上冰冰凉凉的,谭鸿铭把烟尾咬在齿下好几次,最终都没抽上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