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罪名(80)

作者:夏六愚


空气犹如一团碎成残渣的玻璃片,每一次呼吸都剜得胸腔生疼。

易知秋的双手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在爱情的象牙塔里待了太久,久到他以为可以和娄牧之一直在一起,那个世界只属于他们,有花有阳光,没有寒冷也不会下雪,直到玻璃罩被打破,他接触到现实中的雪,才发现,竟冰冷得令人遍体生寒。

“说话啊,”易宴唰地站起来,手里的纸袋突然向易知秋砸过来:“你他妈到底在干什么?”

塑料袋砸中他胸口,留下一缕印迹,烧鹅滚落,七零八落的散在一旁,一滩滩污黄的油渍,弄脏了白色瓷砖。

易宴绕过沙发拐角,赤红着一双眼,就要来抓易知秋的衣领。

“易叔,您别动怒。”几乎是出于本能,娄牧之立刻张开双臂,挡在易知秋身前:“我的错,是我先喜欢他的。”

“爸,不是,”易知秋连忙将他揽去身后,保护似的,焦急地说:“是我,是我招他的,您要打就打我。”

见状如此,易宴动作一滞,直愣愣地看着他们。

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易知秋发现易宴的鬓角夹杂着白发,不止一两根,像是一瞬间长出来的,那几缕白色深深的刺痛了他,胸腔中那颗心一沉再沉。

易宴眼里燃起了怒火,那束烈焰顺着他的脚底心往上蹿,在他的身体里放肆流淌,犹如滚烫的岩浆,烫得他浑身都在发抖。

他猛地扯过易知秋的衣领,抡起拳头朝他脸上去。

“老子打死你个不要脸的混蛋。”

“不要!”娄牧之不敢拦,只好侧身去挡。

易知秋知道易宴手狠,一拳头下来要淤青好几天,他匆忙旋身,那一拳就砸中他侧脸,力道来得太猛,疼得他脑子嗡嗡作响,甚至有了失鸣的错觉。

娄牧之立即转头去看他:“易知秋。”

“混账东西。”一拳不解气,易宴还要再打。

娄牧之惊慌失措地去抓易宴的拳头,隔在他们父子中间,哀求他:“叔,求您了,别打他。”

“放手,”易宴半眼也不愿意看娄牧之:“不然我连你一起打。”

“爸,不怪他,”易知秋咬牙忍住那股尖锐的疼,越过易宴望向娄牧之,温柔地说:“是我喜欢他,喜欢了好些年。”

儿子的目光叫易宴身子一颤,他用双腿死死抵住沙发边缘,才勉强撑住自己不倒下。

娄牧之连忙转身,冲易知秋摇头,要他别再说了。

易宴捂住心口,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荒唐!”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易宴脸色铁青,居高临下的是他,狼狈不堪的也是他。

“爸——”易知秋噗通一声跪下,他有一肚子的话,他想说他知道,他明白,他不是没想过,没思量过,更不是一时冲动。

只是喜欢了一个人而已,真的这么不可原谅吗?

“别叫我,”易宴指着他,一整条手臂都在发麻发抖:“我没你这样的儿子!”

易宴当过兵,正儿八经的军人出身,他并非没有见过这样的事,那是同一届的两个年轻小伙,事情败露,他们被记过,被人侮辱,遭受白眼和莫名的恶意,1997年以前,人可能会因为性取向入狱,在当时,同性恋叫做流氓罪。

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这样,易宴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尤其这件事放在自己儿子身上,他只觉得荒谬。

“叔.........”大概是想安抚人,娄牧之放轻声音喊了他一声。

一声敲醒了易宴的神识,他无法聚焦的眼睛动了动,像是从噩梦中惊醒,然后不由说来,粗鲁的把娄牧之推到门口:“滚,这里不欢迎你。”

后背撞到鞋柜,钝钝的痛感从腰部传来,直抵娄牧之心口,易宴从来没用过这种语气跟他说话,气愤、不耐烦、甚至是厌恶。

厌恶。

这是至亲之人对他们爱情的态度。

“爸,不要——”易知秋不跪了,他冲了过来,就像娄牧之刚才对他那样,挡住他,保护他:“您要打要骂,我都挨着,求您别动他。”

明明知道亲密和坚定只会让他们退无可退,对目前的情况没有任何帮助,反而是雪上加霜,但他舍不得,舍不得娄牧之受一丁点委屈。

“不要?”易宴气到发笑,他一步一步逼近:“你有资格这么跟我讲话吗?”

易知秋搭答不上话。

“我问你,”易宴盯住他,声线颤抖:“什么时候的事?”

易知秋反应一会儿,才知道父亲问的是什么:“高三。”

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易宴想起高三那年的暑假,他们从早到晚黏在一起,他当时只是以为两个孩子感情要好,打死也不会往这方面想,现在看来,只觉得可笑至极,什么好朋友,都是狗屁!

易宴气极,他抡起手臂,狠狠剐了易知秋一耳光,“啪”一声,那声音太大,仿佛惊动了屋顶的吊灯,跟着晃了晃。

“高三?”易宴自嘲般扯了扯嘴角:“你骗了我这么久?啊?”

一拳加一巴掌,易知秋的嘴角裂开一个口子,正往外冒血,他腿脚发软,却堪堪撑住身子。

“骗您,是我的错,”易知秋尽量挺直背脊,稳声如山:“但喜欢他,没有错。”

易宴拽过他衣领,举高拳头,爆喝:“你还敢说。”

“别说了。”娄牧之眼眶熬红,他紧紧扯住易知秋的衣摆:“别说。”

易知秋抬手擦掉嘴角的血,侧脸肿起来了,他拍了拍娄牧之的颤抖到发白的手,安抚他。

“你们是两个男人啊,”易宴嗓音冰冷,带着一点哭腔:“这他妈叫什么事。”

易知秋挺直的背脊映在雪光中,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喜欢一个人而已,很简单的。”

易宴一脚踹向他的肚子,没留半点情面,易知秋后背“哐当”一声砸在柜子上,摆件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他腹部一阵痉挛,火烧火燎的难受,夹杂着恶心的酸水正在往上涌。

娄牧之手忙脚乱的跪下去,他抓住易宴的裤腿:“叔,别打了,求求您,别打了。”

易知秋一手撑住小腹,压下翻涌的血腥感,却没有半点妥协的姿态。

易宴被迫停下,他的腿被娄牧之抱住,动弹不得。

“放开,”他阴沉着脸,咬牙说:“这是我们父子俩的私事,和你无关。”

娄牧之不敢放。

易宴往后一撤,膝盖眼看就要踹中他。

易知秋猛地扑过来,一推一揽,替娄牧之挨下了那一脚,他来不及擦鼻尖的血,而是冲易宴有气无力的摇摇头。

“你......”易宴惨白的嘴唇瓮动,‘你’了半晌,发不出完整的音节,他像一台破旧的缝纫机,无法运转。

下一秒,易知秋愣了。

他看到父亲红了眼眶,这个一生都不曾示弱的男人,眼里竟透出了一丝水雾。

还没来得及细细感受心里那股疼痛,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一下重过一下,犹如流星急坠。

门外顾汪洋的脸色阴森,披着一身霜雪,睡衣歪七扭八的斜跨在身上,只来得及穿一只拖鞋,光着的另一只脚冻得通红。

“姨父.........”娄牧之第一次见到他这么不顾形象的样子,在暗夜里,像一只孤魂野鬼。

“回家!”顾汪洋冷着脸,一把攥过娄牧之的手腕,将他拽到门外。

“顾叔。”易知秋慌乱地喊了一声。

顾汪洋脚步一顿,但他没回头。

“您有话好好说,”易知秋的声音就像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别打他。”

娄牧之被顾汪洋拽着往外走,他匆忙回首,易知秋只来得及对他挤出一个苦涩的笑脸。

“嘭”一声巨响。

防盗门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林夕瑜去外地出差,得走三个月,小楼里只有杨嫂一个人,她开门时一脸诧异:“先生,您出门怎么不带把伞啊,看您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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