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族与我(14)
作者:染香群
我想我是哭了吧。可惜面具挡着,只有一行泪。
***
一直到阳光升起,窗帘抵挡不住,罗斯已经撑不住了,我才哄着他到衣帽间。他
躺在棺材里的时候,还握着我的手不放。
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睡熟,我才把他温凉的手放在我脸侧。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吧,我猜。
阖上棺材盖,关上衣帽间的门。吸了吸鼻子,硬着心肠不去看主卧室凌乱的床,
拿起面具。我走入书房,拿出写了很久的信。
最後我还是加写了一张,直到自己觉得永远写不完才勉强停笔。走入客厅,我把
信放在茶几,用面具压住边缘。
一切都安排好了。
当初我双手空空的来,现在我又双手空空的走。李德只知道要把钱汇给我,却不
知道我会住在哪里…因为我自己也还不知道。
我只背走了一个钱包,里面有中午的机票,飞往我的出生地。
远离血族和吸血鬼的纷乱,也却除一切的怀疑和可能的误会。
同时…也离开罗斯。
即使知道我只是「兰」的替身,我还是痛哭失声。
我并没有怨恨,真的没有。罗斯是命运借给我的大礼。但终究是借用,而不是我
的。他打破我茧居的壳,让我能够面对世界。
我永远感激他…并且偷偷地爱他。
总会有一天,他会找到那个才貌兼具的东方女子,和她愉快的携手走上一段。或
许有那麽一天,我会遇到愿意看见我灵魂而不是粗陋容颜的男人。
但我相信他的机会无限大…毕竟他的岁月长远。
我?哈哈。
没关系的,没有关系。我已经可以面对过往和世界了。
我走下楼,计程车已经在等我了。
每走一步,我的脚步就越虚软沈重。上飞机的瞬间,我有转身跑回去的冲动。
但终究我还是忍住,吞下了一颗安眠药。
上帝啊上帝。你若也庇护吸血鬼,请你也庇护我的血族吧。
在药效发作之前,我一直低头祷告,直到睡着,漂浮在泪海中,依旧祷告不已。
我终究还是回到这个城市,当初我匆匆逃离的城市。
只是一切都显得很陌生。我没想到街头会有这麽多人,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步伐
快速。
我想过要不要躲去其他城市过,但我想知道,我到底是否有真实的勇气可以面对
过往。
如果前夫出现在我面前,我会怎样?
我想过一万次这个问题,但我没想到这麽轻易。我回来台北的第四天就在街头遇
到他,我还以为我会尖叫呢。可能是我瘦了几公斤,也可能是我神情太冷静,不
是以前的惊弓之鸟,他好一会儿才走回来,瞪着正在等公车的我。
「…待霄?」他不太肯定的问。
哇塞,我去美国有没有两年?好像不到吧?这家伙怎麽凋零的这麽快,头发稀疏
不要紧,那个酒色过度的黑眼袋是怎样?
我冷冷的瞥他一眼,目不斜视的继续等公车。
「我在跟你说话!」他大概确定我的身分,大剌剌的来拉手膀。
我怎麽会怕这种白面书生?开始有点纳闷。或许是我跟一个血族居住了大半年,
还亲眼看到非常残虐的场景,也知道真正的暴虐长什麽样子。
这种软弱的小case。
我用手肘狠狠地撞他的胸膛,「你想要我喊警察还是喊救命?」我用力的推了他
一把,「还是你要我亲手解决你?」
连纽约的抢匪都比他有气势。这猥琐的小男人只能在家里打老婆出气罢了,出了
家门…什麽都不是。
现在我可不是他老婆。
他踉跄的倒退,「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我举起拳头,他居然跑得跟飞一样。
深深的吸了几口气,我顺了顺头发,继续平静的等公车。真的除死无大事。都敢
拿钢珠笔戳脖子了,没什麽东西可以怕了。
回来台湾最棒的就是同文同种。不用隔一层语言。我顺利的找到房子,是个火柴
盒似的小套房,摆了桌子和床,几乎没有走路的空间。所以我买了个高架床,争
取一点生活空间。
但这麽小的家,一个月租金就是一万多,台北居,大不易。幸好我是有遗产可以
傍身的人。
不过我还是决定去找个工作。就算不为了经济上的理由,我也不想与世隔绝。忙
一忙,时间很快的过去…我总不能整天流泪想男人…好啦,血族。
当初我会选择回来,是因为罗斯跟我聊天的时候,说过他从来没来过台湾。他说
福尔摩沙是个「不归血族管」的岛,吸血鬼也不太来。事实上,属於血族的是欧
洲或美洲,他们不怎麽喜欢来亚洲或非洲。
但到底为什麽,罗斯只会暴一大串古老的语言,鬼才听得懂。他真该去好好的学
中文。
好,今天想他这一次就好,我不要再想了。
我专注的寻找工作,这才发现景气真的非常差,我连站7-11都站不到…大家都比
较喜欢年轻貌美的店员。我原本学得是商业设计,但永远有便宜的毕业生可以使
用。
在台湾的前三个月,我就在寄履历和面试中渡过了。当然中间还去看电影和买书
、租漫画和DVD。
结果我的工作居然是因为一通打错的电话有的。
事情是这样的。我的电话是绑ADSL用的,一时心血来潮,买了个电话机装上。结
果马上有人打错电话,问我怎麽不去上班。
我解释半天,对方才知道打错了。但我觉得很有趣,葬仪社欸。
「我在找工作。」我说,「我可以请教原本你要找谁去上什麽班吗?」
「洗大体啦。」对方不耐烦,「你做不来的。」
「我猜,你原本要找的人也是女的。为什麽她可以,我不行?」我又问了。
最後他终於愿意让我试试看。
我承认,我的确很喜欢人类…他们偶尔的善意,扶起一个陌生的小女孩,热心的
指路,亲切的笑容…我真的很喜欢。
但我也害怕,尔虞我诈,钩心斗角,各种偏见和邪恶,我蜗居纽约时,在网路上
已经看得太多,当时我可以安慰自己,这些都跟我隔片太平洋,但现在我就在这
里。
我有人际关系上的严重障碍。甚至不能拿语言不通来逃避。
别人觉得恶心又恐怖的「洗大体」,对我来说反而如鱼得水。
我想是因为我渐渐学会怎麽控制将感官关到「低」的刻度,所以气味对我来说没
有很大的影响。
这些人…这些死掉的人。在人生最後的时光,我可以对他们温柔,不用怕有什麽
副作用。不管他们生前受了多少苦难病痛,最少在终点,我可以照顾他们,温柔
的帮他们净身更衣,抚平他们的伤口。
我大概是在疗愈自己吧,我想。用一种奇怪又有点可怕的方式。
每天我只当一班,四个小时。这家葬仪社很先进,把国外那套拿进来,其实也不
怎麽阴暗可怕。但我虽然上班四个小时,通常我若动手照顾逝者,常常要坚持到
照顾完,拖到五六个小时也不一定,但我没申请过加班费。
後来有回我当班的时候,化妆师忙不过来,我动手帮忙,结果渐渐的,我成了洗
大体顺便化妆的业余化妆师。
既然我拿的是工读生的薪水,按件计酬,老板也就不计较我动作慢和坚持完美的
个性,我也渐渐做出兴趣,工作之余,我会跑去医学院旁听,用破烂的英文能力
试着自修。
我的体力不能太操劳,到现在,受损的健康也没彻底恢复,但贫血倒是好了。所
以要我待在葬仪社八个钟头,很为难我。若只是半天班,就没什麽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