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爱之名(85)
作者:温九三
照片主体是睡觉的他,吃饭的他,发呆的他……全都是他,可他完全不知道季云深是什么时候拍下的。
“——老林你看,环树要筹备新专辑了。”
旁边的老师托着平板给他们看,今天早上发布的环树最新报道,顶头大图是穿墨绿西装的季云深,头发全部梳上去,罕见地化了妆。
季云深的眼妆很重,却没完全遮住黑眼圈。从去瑶华到现在,季云深好像一直没有休息好,而且瘦了一大圈。
“估计这次还是来咱院里选人,我得在群里通知他们做好准备。”
平板被老师拿走了,肖誉的眼神还没收回来。
他像个木头一样戳在那,林隐青一眼看出了端倪,叹了口气道:“最近忙考研没时间练琴吧,离比赛没几天了,寒假来我家集训。”
肖誉给林隐青当了十几年学生,这是第一次来林隐青家。
客厅斗柜上摆了一张黑白相框,照片上的男孩二十来岁,笑容明艳,鼻梁中间有一颗小小的黑痣,有些严肃,恰到好处中和了略显幼态的长相。
肖誉不自觉地驻足,试图从男孩的五官中找到与林隐青的相似之处。
“那不是我儿子。”林隐青话中带笑,拿了盘小点心摆在遗像前,眸色温柔,“他是我年轻时的爱人。”
肖誉惊得说不出话,半晌吐出一句:“……对不起。”
“没事,已经过去太久了。”
林隐青望着遗像出神:“如果不是照片摆在这里,或许我连他的样貌也记不清了——你知道忘记一个人时,最先忘记的是什么吗。”
“声音?”
林隐青摇头,他的背影瘦削挺拔,像方圆百里内唯一的一棵老橡树,却在一次次风暴中存活下来,屹立不倒。他在斗柜前点燃一炷香,双手合十拜了拜,不经意流露出浓烈的哀伤,却是转瞬即逝,随后站直身体笑起来。
“是缺点。”林隐青说。
房间里暖气很足,管道偶尔发出几不可察的嗡嗡声,温暖干燥的气流流动,湿润的眼眶却因热气烘烤更加酸涩。
肖誉捏了捏鼻子,状似不经意地吸了一下。
这间房子有一间卧室,一间加了隔音装置的琴房,家具很少,只能满足基本生活,软装几乎没有,可以说毫无烟火气,但这就是林隐青的全部。
林隐青和大提琴的琴声一样,拥有沉重悲伤的底色,却又超脱世俗,孑然一身。
“——你生命线还挺长,看来能活到九十九。”季云深的声音不受控地响在耳边,接着是肖誉自己低丧的声音,“那也太久了。”
季云深哄他:“那你活到八十九,我争取活到九十九。”
不等他赶跑那些回声,场景一转,季云深又站在瑶华的海滨步道,质问他的失约,又哀求他不要失约。
“你答应过我要活到八十九陪着我,我们说好了的……”
脑海中的人和林隐青逐渐重合,他们不是企业家,不是音乐家,不是老师,他们只是失去爱的可怜人。
第77章 77“抱歉……我认错人了。”
周末的下午,地铁车厢清静而悠闲,肖誉坐在角落里看着左腕的手串发愣。
那天结束课程之后,林隐青亲自做了一桌菜留他吃晚饭,忘记聊到了什么,林隐青开始讲起那位年轻的爱人。
大抵时间真的能治愈一切,当局者平静释然,旁观者却眼泪“啪嗒啪嗒”掉。
“人这一辈子,经历什么风浪,获得什么、失去什么,和谁在一起——从你出生那一刻开始,命运就有了定数。”
林隐青把碗碟收进洗手池,往水池里挤了些洗洁精清洗:“别太为难自己,顺其自然就好了。”
肖誉在后面整理灶台,闻言动作一顿。
“顺其自然”几个字总让他有种“尽人事听天命”的无力感,他问:“我努力了但撼动不了既定的命数,无用功还值得做吗。”
陶瓷碗在水池里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林隐青没回头,问他:“你知道你这手串的来历吗?”
他摇头,想到两人背对背的姿势,他说:“不知道,您认得?”
林隐青把碗放到沥水架,两手习惯性撑在台面上。几片枯叶掉在室外窗台,落地那一刻好像发出了清脆的声响,然后被一阵风拂了下去,在高空之中做自由落体。
林隐青语气徐徐,似是有些怅然:“这是断妄寺的平安符,必须亲自去寺里才能请到——四十年前,我也去请过。不过我和他有缘无分,不管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他癌症离世的结局。”
心脏再次被揪了一下,肖誉抿了抿嘴,往油烟机上喷除污剂,擦得更加用力。
他没有宗教信仰,不信神佛,但换位思考,假如沫沫找不到肾源,做不了手术,生命危在旦夕,他和肖梦冉黔驴技穷,最后一条路也许就是求佛。
但季云深那种人怎么会相信这些,季云深宁愿砸钱从国外请大夫,折腾转院,也不会把希望寄托于神佛。
他收拾完灶台,来水池边洗手。
林隐青侧身腾出地方,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人的一生很短,既然命数已定,那就听从你的心,去做你想做的事,去见你想见的人。你还年轻,不要留下遗憾,让年老的你数着回忆过活。”
苍老有力的声音是撕破黑暗的光,引着肖誉离开学校,坐上了地铁。
今天是楚可新书《模仿犯》初版发售的最后一天,他早就想买了,因着林隐青的集训课一直没抽出时间。
小说在各大书店都有售,学校东门门口的小店也进了不少货,再往外走一站地的书店也有货,但肖誉选择了距离学校六公里、需要乘地铁才能到的麦浪书店。
书店的顾客很少,零零散散分布在各个书架前,长桌边坐着两个男人,一位身着咖色休闲西装,发型一丝不苟,另一位穿米白色高领毛衣,袖口挽起露出半截小臂,两人面前各放一杯咖啡,聊得有来有回。
穿高领毛衣的男人面朝门口,第一眼发现了肖誉,抬了抬下巴,笑道:“你看,这不是来了。”
另一位西装男回头,和四处观望的肖誉对上了眼神。
“季……总?”像被施了定身法,肖誉保持着右腿迈出一步的动作,半天没动地方。
男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暧昧地笑了:“那你们聊,我先去忙了。”
桌上的咖啡还温着,季云深仰头看肖誉,却没有示意他坐下:“来买书?”
“嗯,楚可发新书了。”
“这样啊。”
书墨香和咖啡豆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化作有形的屏障横在他们中间。肖誉攥紧书包带,盯着季云深旁边的空座,想走却迈不开腿,想留也找不到理由。
书店里很安静,气流如凝固一般,细小纤维在一束光线下跳着舞,然后落在他的肩膀,“轰隆”一声,压垮了他心头的大山,碎石朝他尽数砸下,而他平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山崩地裂,泥石横流。
——“对了。”
——“对了。”
异口同声在这个节骨眼上并没有“心有灵犀”的窝心感,反而是一把斧子,劈开了两个成年人虚伪的体面,墙面坍塌,两人的心思无处遁形。
这种情形下,肖誉总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结果不出意外地,还是季云深先开了口。
“什么事?”季云深问,等待肖誉下文的同时抿了一口咖啡,汗毛在阳光下呈浅金色,轻轻发着颤。
肖誉犹疑片刻:“是你请周老师帮忙的吗?”
“不是,”季云深马上否决,“周允诚向来惜才,你在环树录唱片的时候他就看上你了,他不想你被埋没。”
肖誉垂下眼,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其实他想问那五百张生活照都是什么时候拍的,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拍摄叫做“偷拍”,他是有理由问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