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爱之名(59)

作者:温九三


十一月芬兰已经入冬,从机舱到接驳门不到两步的距离,身体便被裹满了寒气。总部派来的车早就等在机场门口,季云深拢了拢大衣钻进去,周允诚和丁颂跟在后面,上了另一辆车。

“季总,请您节哀。”副驾驶的助理一口流利的英语,侧身毕恭毕敬地说,“已为您安排好了下榻酒店,请您稍事休息,明天咱们正式开始交接。”

“不用了,直接去吧。”季云深说。

季秋白病逝了,心梗,走得很突然。

听他的私人医生说,近一年来老头子的身体都不太好,治疗效果欠佳。想起几个月前季秋白当甩手掌柜吊儿郎当的样子,季云深才后知后觉。

多亏老头子提前安排了一手,让他早早摸清季家的所有产业,才不至于到这个节骨眼抓瞎。

随律师办理遗产公证过户,走完大大小小的繁琐流程,最后拿到手的只有一沓文件——季秋白的毕生心血都在这里了。

季云深忽然失去了实感,前些天还在通电话的人,今天就变成了一抔白灰,他气季秋白报喜不报忧。

黑白遗像上的老头神采奕奕,全然看不出已是强弩之末。季秋白是个保守的老古董,哪怕在国外生活几十年,也很难融入当地的风土人情,家里是典型的传统中式装潢,随处可见的红木家具,文玩古董,绿植,处处都是季秋白生活过的痕迹。

“季叔不告诉你自有他的考量,”周允诚拍拍他肩膀,“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季云深满不在乎地说:“我没事,老头儿这辈子顺风顺水,吃穿不愁,爱情事业双丰收,临走前还玩遍了全世界……他,他是换个地方享福去了。”

他费力挤出一个笑,却有些哽咽:“这么大一摊子事都留给我了,他可真是……”

“我也算季叔半个儿子,以后乐团这边有我。”周允诚眼角湿润,他微微仰头,看见书柜里的一套茶具。

紫砂茶壶颜色不均,形状歪扭,被一个玻璃罩好好保护着——那是他和季云深上学时给季秋白做的生日礼物,从挑选紫砂泥,拉胚掐丝,再到最后的烧制,都是他们手工完成。

季秋白好喝茶,收到礼物后嘴上不说,却不舍得用,默默保存了下来。

他因为和季云深的关系而认识季秋白,季秋白对他好却不完全因为季云深,他年少失怙,从季秋白这里得到了不少的父爱,那当真是个严厉而慈爱的老人。

“哇冻死我了!外面下雪了!”丁颂裹着羽绒服进屋,几片雪花从门缝处挤进来,马上融化成小水滴,他一人给了一罐可乐,说,“冰可乐!一口解千愁,老季总肯定不想看你们这样!”

季云深把可乐拿在手里端详,他平时习惯养生,这种碳酸饮料则是能不碰就不碰,上一次喝还是上初中的时候——

嗤!

耳边传来两声脆响,不喝碳酸饮料的周允诚竟然在和丁颂碰杯,灌下一大口,随后露出了笑容,像被丁颂传染了傻气,这一幕好笑又诡异。

他打开易拉罐,气体喷出的那一刻,心中的悲痛和烦闷也跟着融进空气中,消失了大半。

“你们猜我在网上看见什么了?”丁颂坐在沙发扶手上,得意地看着他们,半点助理的样子都没有。

季云深撇他一眼:“别卖关子,不然扣你工资。”

“谢景仁被请去喝茶了。”丁颂说,“生意人嘛,不老实,整什么阴阳合同,这不是自毁前程嘛。”

“他只是被约谈了,现在还不构成犯罪。”

季云深说完,丁颂和周允诚的目光齐刷刷集中在他身上,丁颂一脸崇拜,周允诚则是惊讶。

“是你做的。”周允诚用的陈述句。

“是。”季云深不遮不掩,他盯着书柜那套茶具,抿了几口可乐,“在网上胡言乱语诽谤肖誉的人,就是谢景仁。阴阳合同不是我无中生有,而是他合作过的集团忌惮谢氏的势力,吃了哑巴亏——我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季总,看不出来您还挺黑。”丁颂竖起大拇指,笑得傻气,“您这招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啊,谢景仁就算没犯罪,以后也不好混了。”

周允诚盯着季云深看,没说话。

季云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给他喂了一颗定心丸:“放心,是匿名举报,这次我有十足的把握,绝对不会查到环树和我身上。”

“嗯,”周允诚既然决定离开环树,就不会再插手任何相关事宜,他说,“你心里有数就行。”

季云深这几天过得很充实,季家产业涉及多个领域,事情又多又杂。

他每天早上六点出门,凌晨回到酒店,会议一场连着一场,他的时间像再也挤不出水的海绵,干巴巴,没有一点弹性,可他不知疲倦地把自己当成一台办公机器,只为了快点回国,快点见到肖誉。

和肖誉约定的两个星期快到了,他像打了鸡血一样,连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也牺牲掉,西装裤的裤腰都宽松了不少。

然而不等他回国,却等来了李长风的电话。肖誉不见了,有三天了。

李长风焦急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像无规律的嗡鸣,他连轴转了小半月,透支了太多脑细胞,所以没有理解李长风的话——什么叫,不见了?

他归心似箭,但这边的事情还没善后,他必须待在这里,直到把一切安排妥当。

再回国已经是三天后,季云深上了车就催小李抄近路,开快点。他一边觉得自己像在外打拼但后宫失火的昏君,一边自嘲这种时候还有闲心自说自话。

冷清。

这是季云深进门后的第一反应,但事实上,家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

玄关处放着肖誉的褐色拖鞋,升降餐桌也是肖誉喜欢的高度,阳台置物架上小喷壶里剩着半壶水,最近降温,小叶赤楠还被肖誉搬进了屋,就放在电视下面的矮柜上。

而卧室就更没有变化了,他给肖誉买的衣服都原封不动挂在衣帽间,懒人沙发上放着一个牛皮笔记本,里面是肖誉写的观影记录。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他那侧的床头柜上多了一张信纸。

他定定站在床尾,仿佛信纸是病毒一般,他不敢靠近,生怕被判了死刑。

这半个月以来他忙得昏天黑地,又因为异国时差没怎么和肖誉联系,直接忽视了临走前肖誉的不对劲。

当时他以为肖誉是舍不得他走,现在看来,是他自负又自恋,肖誉那天哭得那样伤心,绝对有事瞒着他。

他像站在悬崖边,想得到悬崖之下的奇珍异宝,纵身一跃只有两种结果,得到或失去性命。于是他安慰自己,那说不定是肖誉羞于口述的爱意,说不定是肖誉对他的细心嘱托。

拖鞋踩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往床头柜走去,同时听到自己快而紊乱的心跳。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不用找。】

短短一行字在他口中滚了几个来回,夕阳洒在信纸上,墨蓝色的笔迹泛出不明显的光泽。

肖誉的字体和本人性格大相径庭,撇捺横折间透着张扬与恣意,使人联想到在篮球场上追风的少年人。

这几个字写得一气呵成,最后那个句号画得圆润没有缺口,他甚至能想象肖誉落笔时有多审慎,这是肖誉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

他下意识看向窗边,卧室的落地窗是不规则的,有一个凹进去的豁口,他一直觉得是房子设计上的失误,那日肖誉拎着他的琴盒放进去,冲他很淡地笑了一下,说:“刚好,原来是给我的琴量身定做的。”

而现在,那里空无一物,肖誉把大提琴带走了。

再扫向信纸,他从几个字里揣摩出了“分手”的含义,不禁觉得肖誉委婉又狠心,给他关上一扇门,却给窗户开了一条缝,他能看到光但永远无法拥有光。“哗啦”一声,信纸在他手中揉成一团砸进垃圾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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