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29)
作者:张爱玲
好容易,站到码头上,所有人都挥手,只有琵琶与陵抬头微笑。挥手未免太轻佻鲁莽了。
在家里,又搬家了,搬回衡堂里,这次房子比较现代。离婚的事一字不提。榆溪的脾气倒是比先前好。西方坠入地平线下,只留下了威廉这条狗。没有了花园追着狗玩,就到衡堂里追。渐渐也明白了,虽然心痛,小狗待琵琶与陵和街坊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跟着他们跑,因为精神昂扬,不是因为他们喊它。晚上拴在过道,半希望能变成一只看门狗。老妈子们不肯让狗上楼,榆溪不准狗进餐室。琵琶与陵从来不吃零嘴,三餐间也没有东西喂它。喂威廉的差事落到佟干头上,照露的吩咐给它生猪肝,老妈子们嫌糟蹋粮食,可是没有公开批评。
“别过来,狗在吃饭。”何干警告道,“毛脸畜牲随时都可能转头不认人。”
厨子抱怨猪肝贵,改喂剩饭泡菜汁。
“还不是照吃不误。”老妈子们说。
威廉老在厨房等吃的。厨子老吴又骂又踢,还是总见它在脚边绕。琵琶觉得丢脸,喊它出来,它总不听。它倒是总不离开厨子老吴。厨子高头大马,圆脸,金鱼眼布满了红丝,肮脏的白围裙下渐渐的坟了起来,更像屠夫。
“死狗,再不闪开,老子剥了你的皮,红烧了吃。”他说。
打杂的笑道:“真红烧可香了,油滋滋的,也够大。”
“狗肉真有说的那么好吃?”佟干问道。
“听说乡下的草狗有股子山羊的膻气。”打杂的说。
“狗肉不会,没听人家说是香肉哩。”厨子道,“招牌上都这么写的,有的馆子小摊子就专卖香肉。”
“那是在旧城里。这里是租界,吃狗肉犯法。”打杂的说。
“管他犯不犯法,老子就煮了你,你等着。”厨子向狗说。
“嗳,都说狗肉闻起来比别的肉都要香。”何干说。
“是啊,治绦虫就是用这法子。把人绑起来,面前搁碗狗肉,热腾腾的。”打杂的道,“他够不着,拼命往前挣,口水直流,末了肚子里的绦虫再也受不了了,从他嘴里爬出来,掉进碗里。”
每次厨子老吴扬言要宰了狗,佣人就一阵的取笑讨论,跟请先生一样成了说不厌的笑话。琵琶只有装作不听见。
有天早上狗不见了。琵琶与陵屋子找遍了,还到衡堂里去找,老妈子们也帮着找。下午佟干轻声笑着说:“厨子送走了,送到虹口去了。”漫不经心的口气,还是略显得懊恼,难为情。
琵琶冲下楼去找厨子理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狗丢了,没那条狗我的事就够多了。”他说。
“它老往外跑。”打杂的道,“我们都没闲着,谁能成天追着一只狗?”
“那只狗这一向是玩野了。”何干道。
“佟干说是你把它送到虹口了!”
“我没有。谁有那个闲工夫?”
。她不过这么说说,怕你跑到街上去找。”何干道,“你可不准到街上去乱走。”
“是厨子提了。”琵琶哭了起来。
“吓咦!”何干噤吓她。
“我只知道今天早上狗不在厨房里,我可一点也不想它。”厨子说。
“它自己会回来。”何干跟琵琶说。
“只要不先让电车撞死。”厨子说。
他们知道她不能为了母亲送的狗去烦她父亲。当天狗没回来。隔天她还在等,并不抱希望。下午她到里间去从窗户眺望,老妈子们的东西都搁在这里。一束香插在搪磁漱盂里,搁在窗台上。末端的褐色细棍从未拆包的粉红包装纸里露出来。我要点香祷告,她心里想,说不定还来得及阻止狗被吃掉。到处找不着火柴。老妈子时时刻刻都警告她不能玩火柴。划火柴这么危险的事只能交给老妈子们。她惦记着下楼去,拿客室的烟灰缸里的火柴,又疑心自己划不划得着。总是可以祷告。不然那些没钱买香的呢?老天总不会也不理不睬吧。她抬头望着屋顶上白茫茫的天空。阴天,惨淡的下午,变冷了。老天像是渴望烟的样子。还是去拿火柴的好。可是她顶怕会闯祸失火。还是祷告吧。又不愿意考验老天爷的能耐,末了发现什么也没有,没有玉皇大帝,没有神仙,没有佛祖,没有鬼魂,没有轮回转世。她的两手蠢蠢欲动,想从白茫茫的天上把秘密抠出来。好容易忍住了,一手握住那束香,抬头默念,简短清晰,更有机会飞进天庭去:
“不管谁坐在上头,拜托让我的狗威廉回家,拜托别让它给吃了。”
反复的念,眼圈红了。在窗台前又站了一会才出去。不会有用的。没有人听见,她知道。连焚香的味道都没有,吸引不了玉皇大帝的注意。
晚上醒过来,听见门外有狗吠。睡在旁边的何干也醒了。
“是不是威廉?”琵琶问道。
“是别人家的狗。怎么叫得这么厉害?”
“说不定是威廉。下去看看。”
“这么晚了我可不下去。”何干悻悻然道,“楼下有男人。”
“那我下去。”
“唉哎嗳!”
极惊诧的声口。整个屋子都睡了,在黄暗的灯光下走楼梯,委实是难以想像。男女有别的观念像宵禁。琵琶躺到枕头上,还是想下楼去。狗吠个不停。
“要是威廉回来了呢?”
“是我们家的狗早开门放进来了,不会让它乱叫吵醒大家。”
琵琶竖耳倾听,待信不信的。
“睡了。知道几点钟了么?”何干低声威吓,仿佛邪恶的钟点是个埋伏的食人魔,可能会听见。
琵琶担着心事睡着了。第二天人人说是附近人家的狗。好两个月过去了,她也深信天上没有神可以求告,佟干却又懊恼的笑道:
“那条狗回来了,在后门叫了一整晚。厨子气死了,花了一块钱雇黄包车来,送到杨树浦去了,说那儿都是工厂。这次总算摆脱它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十三
新年新希望,离婚后也总是痛下决心。榆溪买了架打字机、打孔机器、卡其色钢制书桌与文件柜,搁在吸烟室一隅,烟铺的对面。订阅《福星》杂志,研究新车图片小册子,买了一辆车,请了一个汽车夫。榆溪懂英文,也懂点德文,在亲戚间也是出了名的满腹经纶。他小时候科举就废了,清朝气数将尽前的最后几个改革。都说读古书虽然是死路一条,还是能修身养性。骨子里是没有人能相信中国五六百年来延揽人才的制度会说废就废,预备着它卷土重来得好,况且也没有别的办法来教育男孩子。外国语只是备用,正途出身不可得,也总能给他弄到个外交职务。清朝垮了,官做得再大也还是贰臣。可而今离婚后重新开始,榆溪倒慎重思索起找差事了。喝了一肚子的墨水,能卖给谁?是可以教书,薪水少地位低。还是有不少学校愿意请没有学位的老师。还是到银行做事,让人呼来喝去。他沉思良久,也向别人请益。末了在一家英国人开的不动产公司找到了差事。每天坐自己的汽车去上班,回家来午饭,抽几筒大烟,下午再去。没有薪水,全看买卖的抽成。他一幢屋子也没卖出,后来也不上班了。到底还是无所事事最上算。样样都费钱,纳堂子里的姑娘做妾,与朋友来往,偶而小赌,毒品的刺激。他这一生做的事,好也罢坏也罢,都只让他更拮据。
他只拿打字机写过一两封商业书信,就再也没用过。有天琵琶在一张纸上打了满满一页的早安。
“胡闹!”他恼怒的说,半是笑,匆匆把纸张抽掉。
琵琶爱极了打孔机器,在纸上打了许多孔,打出花样来,做镂空纸纱玩。她常进来。他的房间仍是整日开着电灯,蓝雾氤氲,倒是少了从前的那种阴森。烟铺上堆满了小报,叫蚊子报。他像笼中的困兽,在房间里踱个不停,一面大声的背书。背完一段就吹口哨,声音促促的,不成调子。琵琶觉得他是寂寞的。她听见珊瑚说起他在不动产公司的办公桌。琵琶那时哈哈笑,姑姑口里的她父亲什么都好笑。可是在家里就觉得异样,替他难过。他似乎喜欢她进来,看他的报纸。她搜索枯肠,找出话来告诉他,好笑奇怪的事情,他喜欢的事情。离婚后他就不和杨家来往,倒不阻止琵琶去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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