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的人生(74)

作者:张爱玲


息,大家也都齐心。他一向讲究卫生,好洁成癖,在航行日录上写道:“他们非得要人看

着,像带孩子一样。”不管天气冷热,刮风下雨,每天下午五时至八时全体在甲板上强迫跳

舞,活动血脉,特地带了个音乐师来拉提琴。在艰苦的旅程中,他自矜一个水手也没死,后

来酗酒的医生过失杀人,死掉一个,玷污了他的纪录,十分痛心。

船到塔喜堤之前,他叫医生检查过全体船员,都没有性病。此后克利斯青在塔喜堤也传

染上了,有洁癖的布莱还苦苦逼他重温旧梦?这是同性恋之说的疑窦之一。

邦梯号上的见习士官全都是请托介绍来的,清一色的少爷班子,多数是布莱妻党的来

头,如海五德是他丈人好友之子,海籁是他太太女友的弟弟。他这样一个精明苛刻的能员,

却冒险起用这一批毫无经验的公子哥儿,当然是为了培植关系,早年吃够了乏人援引的亏。

连克利斯青在内,他似乎家境不如门第,但也是托布莱丈人家举荐的,论经验也不堪重用。

布莱这样热中的人,靠裙带风光收了几个得力门生,竟把来权充娈童。还胆敢隐隐约约向孩

子的父亲夸耀,未免太不近情理。书中不止一次引他给海五德父亲信上那句话作证:“他一

举一动都使我愉快满意”,是想到歪里去了。至于克利斯青秘密托海五德传话,如果不是关

于同性恋,是说什么?他这么一个多情公子,二十二三岁最后一次离开英国之前,恋爱史未

见得是一张白纸,极可能有秘密婚约之类的事。现在知道永远不能回国了,也许有未了的

事,需要托他哥哥爱德华。事涉闺阁,为保全对方名誉起见,爱德华根本否认海五德带过秘

密口信给他,海五德也不辩白,因此别人都以为是他把话给吃掉了。

当然这都是揣测之词。说没有同性恋,也跟说有一样,都不过是理论。要证据只有向叛

变那一场的对白中去找,因为那时候布莱与克利斯青当众争论三小时之久,众目睽睽之下,

他二人又都不是训练有素的雄辩家、律师或是名演员。如果两人之间有点什么暧昧,在这生

死关头,气急败坏,难免流露出来。若问兵变不比竞选,怎有公开辩论的余裕,这场戏根本

紊乱散漫而又异样,非但不像传奇剧,还有点闹剧化。布莱被唤醒押到甲板上,只穿着件长

衬衫——也就是短睡袍——两手倒剪在背后绑着,匆忙中把衬衫后襟也缚在里面,露出屁股

来。克利斯青一直手里牵着这根绳子,另一只手持枪,上了刺刀。有时候一面说话,放下绳

子,按着布莱的肩膀,亲密的站在一起,像两尊并立的雕像。

起先他用刺刀吓噤布莱:“闭嘴!你一开口就死了。”但是不久双方都抗议,轮流嚷一

通。邱吉尔等两个最激烈的船员也发言,逐个发泄一顿。话说多了口干,三心两意的美国人

马丁竟去剥了一只柚子,喂给布莱吃。

克利斯青也觉得口渴,叫布莱的仆人下船去到船长舱房里多拿几瓶甜酒来,所有武装的

人都有份。又吩咐“把船长的衣服也带上来”。仆人下去之前先把布莱的衬衫后襟拉了出

来。(按:大概因为听上去预备让他穿着齐整,知道代为整衣无碍。)

布莱希望他们喝醉了好乘机反攻,不然索性酒后性起杀了他。但是并没醉。原定把他放

逐到附近一个岛上,小救生艇蛀穿了底,一下水就沉了,克利斯青只得下令放下一只中号

的,费了四十分钟才放下去。晨七时,这才知道有不止二十个人要跟布莱走。对于克利斯青

是个大打击,知道他错估了大家的情绪。如果硬留着不放,怕他们来个“反叛变”。不留,

船上人手不够,而且这只救生艇至多坐十个人。锚缆员与木匠头子力争,要最大的一只。杨

自从一开始代他划策后就没露面,这时候忽然出现了一刹那,拿着枪,上了刺刀,示意叫他

应允。他把那只大的给了他们。

他的一种矛盾的心情简直像哈孟雷特王子。邱吉尔想得周到,预先把木匠头子的工具箱

搬到甲板上,防他私自夹带出去,不料他问克利斯青要这箱子,竟给了他。邱吉尔跟下小船

去抢回来。琨托靠在栏杆上探身出去叫喊:“给了他,他们一个月内就可以造出一只大

船。”救生艇上一阵挣扎,被邱吉尔打开箱子,夺过几件重要的工具,扔给琨托。

他这里往上抛,又有人往下丢。守中立的莫礼逊掷下一根缆绳,一只铁构,又帮着锚缆

员柯尔把一桶食水搬下小船,临行又把牛肉猪肉在船栏杆上扔下去。柯尔拿了只指南针,琨

托拦阻道:“陆地看都看得见,要指南针做什么?”另一个最凶横的水手柏凯特竟做主让他

拿去了。作者李察浩认为是故意卖人情,万一被捕希望减罪。走的人忙着搬行李粮食,都叫

叛党帮忙,临了倒有一半人热心帮助扛抬,仿佛讨好似的。是否都是预先伸后腿,还是也于

心不忍?跟这些人又无仇无怨,东西总要给他们带足了,活命的希望较大。

只有琨托与邱吉尔阻止他们带枪械地图文件。克利斯青也挥舞着刺刀叫喊:“什么都不

许拿走!”没有人理睬。最后柯尔用一只表、一只口哨换了四把刀防身。

青年盲乐师白恩还坐在中号救生艇里,也没有人通知他换了大号的。只听见乱哄哄的,

也不知道怎么了,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哭。

克利斯青在布莱旁边已经站了快三小时,面部表情痛苦得好几个人都以为他随时可以自

杀,布莱也是这样想。

傅莱亚等几个禁闭在自己舱房里的人员都带上来了。布莱手腕上的绳子已经解开,许多

人簇拥着赶他下船。他还没走到跳板就站住了,最后一次恳求克利斯青再考虑一下,他用荣

誉担保,永远把这件事置之度外。

“我家里有老婆,有四个孩子,你也抱过我的孩子。”他又说。

“已经太晚了。我这些时都痛苦到极点。”

“不太晚,还来得及。”

“不,布莱船长,你但凡有点荣誉观念,事情也不至于闹到这地步。是你自己不顾老婆

孩子。”

叛党与忠贞分子听得不耐烦起来,他们俩依旧长谈下去。“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布

莱说。

柯尔插嘴解劝,克利斯青回答他:“不,我上两个星期一直都痛苦到极点,我决定不再

受这罪。你知道这次出来布莱船长一直把我当只狗一样。”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可是你罢手了吧,看在上帝份上!”有这么一秒钟,琨托、邱

吉尔都怕克利斯青真会软化——他已经一再让步,自愿把小船拖到岛上。

傅莱亚也恳求,建议把布莱手镣脚铐看管起来,改由克利斯青做指挥官。琨托、邱吉尔

最怕这种妥协办法,大呼小叫把声音盖了下去。傅莱亚一直打算伺机收复这条船,起先就想

跟布莱一同挑拨群众反攻,克利斯青怕他捣乱,把他关在舱房里,他又要求看守让他到炮手

舱中谈话,叫他拒绝跟船长坐小船走。

“那岂不是把我们当海盗办?”

傅莱亚主张囚禁布莱,由克利斯青接任,也还是他那条诈降之计。神出鬼没的杨,永远

是在紧要关心惊鸿一瞥,此刻又出现了,拿着枪。

“杨先生,这不是闹着玩的,”布莱说。

“报告船长:饿肚子不是闹着玩的。我希望你今天也吃够了苦头。”杨在叛变中一共只

说了这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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