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的人生(54)
作者:张爱玲
增删。还有两篇改也无从改起的,只好不要了。
我不会做诗的,去年冬天却做了两首,自己很喜欢,又怕人家看了说“不知所云”;原
想解释一下,写到后来也成了一篇独立的散文。现在我把这篇《中国的日夜》放在这里当作
跋,虽然它也并不能够代表这里许多故事的共同的背景,但作为一个传奇未了的“余韵”,
似乎还适当。
封面是请炎樱设计的。借用了晚清的一张时装仕女图,画着个女人幽幽地在那里弄骨
牌,旁边坐着奶妈,抱着孩子,仿佛是晚饭后家常的一幕。可是栏杆外,很突兀地,有个比
例不对的人形,像鬼魂出现似的,那是现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里窥视。如果这画面有使
人感到不安的地方,那也正是我希望造成的气氛。
自己的文章
我虽然在写小说和散文,可是不大注意到理论。近来忽然觉得有些话要说,就写在下
面。
我以为文学理论是出在文学作品之后的,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恐怕也是如此。倘
要提高作者的自觉,则从作品中汲取理论,而以之为作品的再生产的衡量,自然是有益处
的。但在这样衡量之际,须得记住在文学的发展过程中作品与理论乃如马之两骖,或前或
后,互相推进。理论并非高高坐在上面,手执鞭子的御者。
现在似乎是文学作品贫乏,理论也贫乏。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
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又如,他们多是注重人生的斗
争,而忽略和谐的一面。其实,人是为了要求和谐的一面才斗争的。
强调人生飞扬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
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虽然这种安稳常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时候就要破坏一次,但
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时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说是妇人性。
文学史上素朴地歌咏人生的安稳的作品很少,倒是强调人生的飞扬的作品多,但好的作
品,还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稳做底子来描写人生的飞扬的。没有这底子,飞扬只能是浮
沫,许多强有力的作品只予人以兴奋,不能予人以启示,就是失败在不知道把握这底子。
斗争是动人的,因为它是强大的,而同时是酸楚的。斗争者失去了人生的和谐,寻求着
新的和谐。倘使为斗争而斗争,便缺少回味,写了出来也不能成为好的作品。我发觉许多作
品里力的成份大于美的成份。力是快乐的,美却是悲哀的,两者不能独立存在。“死生契
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悲哀的诗,然而它的人生态度又是何等肯定。
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乏人性。悲壮则
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
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
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倾城之恋》里,从腐旧的家庭里走
出来的流苏,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成为革命女性;香港之战影响范柳原,使他转
向平实的生活,终于结婚了,但结婚并不使他变为圣人,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
因之柳原与流苏的结局,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极端
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这些年来,人
类到底也这么生活了下来,可见疯狂是疯狂,还是有分寸的。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
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
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
凉则是一种启示。
我知道人们急于要求完成,不然就要求刺激来满足自己都好。他们对于仅仅是启示,似
乎不耐烦。但我还是只能这样写。我以为这样写是更真实的。我知道我的作品里缺少力,但
既然是个写小说的,就只能尽量表现小说里人物的力,不能代替他们创造出力来。而且我相
信,他们虽然不过是软弱的凡人,不及英雄的有力,但正是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
的总量。
这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但在时代的高潮来到之前,斩钉截铁的事物
不过是例外。人们只是感觉日常的一切都有点儿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于一个
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地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为要证实自己的存
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
过的记忆,这比了望将来要更明晰、亲切。于是他对于周围的现实发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疑心这是个荒唐的,古代的世界,阴暗而明亮的。回忆与现实之间时时发现尴尬的不和谐,
因而产生了郑重而轻微的骚动,认真而未有名目的斗争。
、MichaelAngelo的一个未完工的石像,题名“黎明”的,只是一个粗糙
的人形,面目都不清楚,却正是大气磅礴的,象征一个将要到的新时代。倘若现在也有那样
的作品,自然是使人神往的,可是没有,也不能有,因为人们还不能挣脱时代的梦魇。
我写作的题材便是这么一个时代,我以为用参差的对照的手法是比较适宜的。我用这手
法描写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下来的记忆,而以此给予周围的现实一个启示。我存着这个
心,可不知道做得好做不好。一般所说“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也
不打算尝试,因为现在似乎还没有这样集中的客观题材。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
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
朴,也更放恣的。战争与革命,由于事件本身的性质,往往要求才智比要求感情的支持更迫
切,而描写战争与革命的作品也往往失败在技术的成份大于艺术的成份。和恋爱的放恣相
比,战争是被驱使的,而革命则有时候多少有点强迫自己。真的革命与革命的战争,在情调
上我想应当和恋爱是近亲,和恋爱一样是放恣的渗透于人生的全面,而对于自己是和谐。
我喜欢素朴,可是我只能从描写现代人的机智与装饰中去衬出人生的素朴的底子。因此
我的文章容易被人看做过于华靡。但我以为用《旧约》那样单纯的写法是做不通的,托尔斯
泰晚年就是被这个牺牲了。我也并不赞成唯美派。但我以为唯美派的缺点不在于它的美,而
在于它的美没有底子。溪涧之水的浪花是轻佻的,但倘是海水,则看来虽似一般的微波粼
粼,也仍然饱蓄着洪涛大浪的气象的。美的东西不一定伟大,但伟大的东西总是美的。只是
我不把虚伪与真实写成强烈的对照,却是用参差的对照的手法写出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
实,浮华之中有素朴,因此容易被人看做我是有所耽溺,流连忘返了。虽然如此,我还是保
持我的作风,只是自己惭愧写得不到家,而我也不过是一个文学的习作者。
我的作品,旧派的人看了觉得还轻松,可是嫌它不够舒服。新派的人看了觉得还有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