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的人生(49)

作者:张爱玲


半透明,然而又肉嘟嘟,这样那样伸展出去,非那么长着不可的样子;贪欢的花,要什么,

就要定了,然而那贪欲之中有喜笑,所以能够被原谅,如同青春。玉兰丛里夹着一枝迎春

藤,放烟火似的一路爆出小金花,连那棕色茶几也画得有感情,温顺的小长方,承受着上面

热闹的一切。

另有较大的一张,也是白玉兰,薄而亮,像玉又像水晶,像杨贵妃牙痛起来含在嘴里的

玉鱼的凉味。迎春花强韧的线条开张努合,它对于生命的控制是从容而又霸道的。

两张画的背景都是火柴盒反面的紫蓝色。很少看见那颜色被运用得这么好的。

叫做《暮春》的一幅画里,阴阴的下午的天又是那闷蓝。公园里,大堆地拥着绿树,小

路上两个女人急急走着,被可怕的不知什么所追逐,将要走到更可怕地方去。女人的背影是

肥重的,摇摆着大屁股,可是那俗气只有更增加了恐怖的普照。

文明人的驯良,守法之中,时而也会发现一种意想不到的,怯怯的荒寒。《秋山》又是

恐怖的,淡蓝的天,低黄的夕照。两棵细高的白树,软而长的枝条,鳗鱼似地在空中游,互

相绞搭,两个女人缩着脖子挨得紧紧地急走,已经有冬意了。《夏之湖滨》,有女人坐在水

边,蓝天白云,白绿的大树在热风里摇着,响亮的蝉——什么都全了,此外好像还多了一点

什么,仿佛树荫里应当有个音乐茶座,内地初流行的歌,和着水声蝉声沙沙而来,粗俗宏大

的。

《老女仆》脚边放着炭钵子,她弯腰伸手向火,膝盖上铺着一条白毛毡,更托出了那双

手的重拙辛苦。她戴着绒线帽,庞大的人把小小的火四面八方包围起来,微笑着,非常满意

于一切。这是她最享受的一刹那,因之更觉得惨了。

有一张静物,深紫褐的背景上零零落落布置着乳白的瓶罐、刀、荸荠、莳菇、紫菜苔、

篮、抹布。那样的无章法的章法,油画里很少见,只有十七世纪中国的绸缎瓷器最初传入西

方的时候,英国的宫廷画家曾经刻意模仿中国人画“岁朝清供”的作风,白纸上一样一样物

件分得开开地。这里的中国气却是在有意无意之间。画面上紫色的小浓块,显得丰富新鲜,

使人幻想到“流着乳与蜜的国土”里,晴天的早饭。还有《南京山里的秋》,一条小路,银

溪样地流去;两棵小白树,生出许多黄枝子,各各抖着,仿佛天刚亮。稍远还有两棵树。一

个蓝色,一个棕色,潦草像中国画,只是没有格式。看风景的人像是远道而来,喘息未定,

蓝糊的远山也波动不定。因为那倏忽之感,又像是鸡初叫,席子嫌冷了的时候的迢遥的梦。

论卡通画之前途

卡通画这名词,在中国只有十年以下的历史。但是,大概没有一个爱看电影的人不知道

华德·狄斯耐的《米老鼠》吧?——“卡通”(Cartoon)的原有的意义包括一切单

幅讽刺漫画、时事漫画、人生漫画、连续漫画等,可是我在这里要谈的卡通是专指映在银幕

上的那种活动映画。

卡通画的事业现在可以算很光明灿烂了。画片除了配音之外,又加上绚烂的色彩;米老

鼠的画像成为圣诞的商店里最好的点缀;有许多观众上电影院去专为看米老鼠。可是,让我

们试问大多数的观众们,卡通画在他们心目中究竟占着一个什么地位?听听他们的回答吧!

“卡通是电影院中在映完新闻片之后,放映正片之前,占去一段时间的娱乐,特为孩子们预

备的。它负着取悦孩子们使命,所以它必须要滑稽突梯,想入非非,我们不要它长,因为画

出来的人物多看了要头晕,我们很赞成狄斯耐先生把许多名闻世界的古老的童话搬上银幕,

因为孩子们比较喜欢看活动的映画,不爱看书本中的呆板的插画。”那些好莱坞的卡通画家

竭力想迎合观众的心理,提高他们的作品号召力,于是他们排了队出发去搜寻有趣的童话,

神话,滑稽的传说,如《玻璃鞋》、《小红风帽》之类,都是最可珍贵的材料。不过,近来

这材料渐感缺乏,卡通画家们正感到无路可走的跋徨的苦闷。我们可以看见,在最近上映的

几张卡通中,制作者们不得不借助美妙的音乐伴奏来强调画面的动作,补救画面的空虚,结

果轻重倒置,图画倒成了附庸在音乐之下的次要品了。即使古老的仙人故事的题材不缺乏,

即使观众对于陈旧的米老鼠不感到厌倦,难道我们把这惊人的二十世纪美术新发明——卡通

画——用来代替儿童故事的插画,就以为满足了吗?

决不。卡通画是有它的新前途的。有一片广漠的丰肥的新园地在等候着卡通画家的开

垦。未来的卡通画决不仅仅是取悦儿童的无意识的娱乐。未来的卡通画能够反映真实的人

生,发扬天才的思想,介绍伟大的探险新闻,灌输有趣味的学识。譬如说,“历史”,它就

能供给卡通数不尽的伟大美丽的故事。这些诗一样的故事,成年地堆在阴暗的图书馆渐渐地

被人们遗忘了,死去了;只有在读历史的小学生的幻想中,它们有时暂时苏醒了片刻。卡通

画的价值,为什么比陈列在精美展览会博物院里的古典的杰作伟大呢?就是因为它是属于广

大的热情的群众的。它能够把那些死去了的伟大的故事重新活生生地带到群众面前。一个好

的历史卡通必须使读过历史的与未读过历史的人全懂得,而且必须引起他们的兴趣。将来,

当卡通画达到它艺术的顶峰的时候,现在的这种滑稽的神话式的卡通并不会消灭,可是它只

能在整个的卡通界中占着小小的一席地,“聊备一格”而已。

我真是高兴,当我幻想到未来,连大世界、天韵楼都放映着美丽的艺术的结晶——科学

卡通、历史卡通、文学卡通……的时候。

也许有人会怀疑。然而,不看见电影的榜样吗?电影在新发明时代,不是同样被认为是

引儿童发笑的东西吗?然而现在有些影片的严肃的态度却可以做学校里课本的补助品了,并

且有些电影的艺术价值是公认为足以永垂不朽的。卡通的价值决不在电影之下。如果电影是

文学的小妹妹,那么卡通便是二十世纪女神新赐予文艺的另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妹妹了。我们

应当用全力去培植她,给人类的艺术发达史上再添上灿烂光明的一页。

银宫就学记

不久以前看了两张富有教育意味的电彩,《新生》与《渔家女》(后者或许不能归入教

育片一栏,可是从某一观点看来,它对于中国人的教育心理方面是有相当贡献的。)受训之

余,不免将我的一点心得写下来,供大家参考。

《新生》描写农村的纯洁怎样为都市的罪恶所沾污——一个没有时间性的现象。七八年

前的《三个摩登女性》与《人道》也采取了同样的题材,也像《新生》一般地用了上城读书

的农家子为代表。中国电影最近的趋势似乎是重新发掘一九三几年间流行的故事。这未尝不

是有益的。因为一九三几年间是一个智力活跃的时代,虽然它有太多的偏见与小心眼儿,虽

然它的单调的洋八股有点讨人厌。那种紧张,毛躁的心情已经过去,可是它所采取的文艺与

电影材料,值得留的还是留了下来。

《新生》的目的在“发扬教育精神,指导青年迷津”(引用广告),,可是群众对于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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