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的人生(11)
作者:张爱玲
张:“我是不会当场发脾气的,大约是装做没看见,等客人走了,背地里再问他到底是
怎么一回事。其实问也是多余的,我总觉得一个男人有充分的理由要吻你。不过原谅归原
谅,这到底是不行的。”
獏:“当然!堂堂正正走进来说:‘喂,这是不行的!’”张:“在我们之间可以这
样,换了一个别的女人就行不通。发作一场,又做朋友了,人家要说是神经病。而且麻烦的
是,可妒忌的不单是自己的朋友,随便什么女人,男人稍微提到,说声好,听着总有点难
过,不能每一趟都发脾气。而且发惯了脾气,他什么都不对你说了,就说不相干的,也存着
戒心,弄得没有可谈的了。我想还是忍着的好。脾气是越纵容越脾气大。忍忍就好。”
獏:“不过这多讨厌呢,常常要疑心——当然你想着谁都是喜欢他的,因为他是最最好
的——不然也不会嫁给他了。生命真是要命的事!”
张:“关于多妻主义——”
獏:“理论上我是赞成的,可是不能够实行。”张:“我也是,如果像中国的弹词小说
里的,两个女人是姊妹或是结拜姊妹呢?”
獏:“只有更糟。”
张:“是的。可是如果另外的一个女人是你完全看不起的,那也是我们的自尊心所不能
接受的。结果也许你不得不努力地在她里面发现一些好处,使得你自己喜欢她。是有那样的
心理的。当然,喜欢了之后,只有更敌视。”
獏:“幸而现在还轮不到我们。欧洲就快要行多妻主义了,男人死得太多——看他们可
有什么好一点的办法想出来。”张:(猝然,担忧地)“獏梦,将来你老了的时候预备穿什
么样的衣服呢?”
獏:“印度装的披纱——我想那是最慈悲的。不管我将来嫁给印度人或是中国人,我要
穿印度的披纱——石像的庄严,胖一点瘦一点都没有关系。或者,也许,中国旧式的袄
裤……”
张:(高兴起来)“嗳,对了,我也可以穿长大的袄裤,什么都盖住了,可是仍旧很有
样子;青的黑的,赫黄的,也有许多陈年的好颜色。”
獏:“哪,现在你放心了!对于老年没有恐惧了,是不是?从来没有看见张爱这样的
人!连将来她老了的时候该穿什么衣服都要我预先决定!是不是我应当在遗嘱上写明了:几
年以后张爱可以穿什么什么……”
张:(笑)“不是的——你知道我最恨现在这班老太太,怎么暗淡怎么穿。瑟瑟缩缩
的,如果有一点个性,就是教会气。外国老太太们倒是开通,红的花的都能穿,大块的背脊
上,密密的小白花,使人头昏,蓝底子印花绸,红底子印花布,包着不成人形的肉,真难
看!”
獏:“噢,你记得上回我跟一个朋友讨论东西洋的文化,我忽然想起来有一点我要告诉
他:西方的时装也是一代否定一代的,所以花样翻新,主意非常多;而印度的披纱是永久
的,慢慢地加一点进去,加一点进去,终于成了定型,有普遍的包涵的美,改动一点小节都
不可能。还有关于日本文化——我对日本文化的迷恋,已经过去了。”
张:“啊,我也是!三年前,初次看见他们的木版画,他们的衣料、瓷器,那些天真
的、红脸的小兵,还有我们回上海来的船上,那年老的日本水手拿出他三个女儿的照片给我
们看;路过台湾,台湾的秀丽的山,浮在海上,像中国的青绿山水画里的,那样的山,想不
到,真的有!日本的风景听说也是这样。船舱的窗户洞里望出去,圆窗户洞,夜里,海湾是
蓝灰色的,静静的一只小渔船,点一盏红灯笼……那时候真是如痴如醉地喜欢着呀!”
獏:“是的,他们有一种雅气的风韵,非常可爱的。”张:“对于我,倒不是完全因为
他们的雅气。因为我是中国人,喜欢那种古中国的厚道含蓄。他们有一种含蓄的空气。”
獏:“嗳,好的就是那种空气。譬如说山上有一层银白的雾,雾是美的,然而雾的后面还是
有个山在那里。山是真实。他们的雾,后面没有山。”
张:“是的,他们有许多感情都是浮面的。对于他们不熟悉的东西,他们没有感情;对
于熟悉的东西,每一样他们都有一个规定的感情——‘应当怎样想’。”
獏:“看他们的画,在那圆熟嫣丽之中,我总觉得还有更多更多的意思,使人虚心地等
待着。可是现在我知道,一眼看到的,就全在那里了。”
张:“……”
獏:“……”
张:“……”
獏:“你想我们批评得太苛刻么?我们总是贪多贪多,总是不满足。”
张:“我想并不太苛刻。可是,同西洋同中国现代的文明比较起来,我还是情愿日本的
文明的。”
獏:“我也是。”
张:“现在的中国和印度实在是不大好。至于外国,像我们都是在英美的思想空气里面
长大的,有很多的机会看出他们的破绽。就连我所喜欢的赫克斯莱,现在也渐渐的不喜欢
了。”
獏:“是的,他并没有我们所想的伟大。”
张:“初看是那么深而狭,其实还是比较头脑简单的。”獏:“就连埃及的艺术,那样
天高地厚的沉默,我都有点疑心,本来没有什么意思,意思都是我们自己给加进去的。”
张:“啊,不过,一切的艺术不都是这样的么?这有点不公平了。”
獏:(笑)“我自己也害怕,这样地没常性,喜欢了又丢掉,一来就粉碎了幻象。”
张:“我想是应当这样的,才有个比较同进步。有些人甚至就停留在王尔德上——真
是!”
獏:“王尔德那样的美真是初步的。——所以我害怕呀,现在我同你说话,至少我知道
你是懂得的;同别人说这些,人家尽管点头,我怎么知道他真的懂得了没有?家里人都会当
我发疯!所以,你还是不要走开吧!”
张:“好,不走。我大约总在上海的。”
獏:“日本人的个性里面有一种完全——简直使人灰心的一种完全。嫁给外国人的日本
女人,过了大半辈子的西洋生活,看上去是绝对地被同化了,然而丈夫一死,她带了孩子,
还是要回日本,马上又变成最彻底的日本人,鞠躬,微笑,成串地说客气话,爱国爱得很热
心,同时又有那种深深浅浅的凄清……”
张:“嗳,不知为什么,日本人同家乡真的隔绝了的话,就简直不行。像美国的日侨,
生长在美国的,那是非常轻快漂亮,脱尽了日本气的了;他们之中就很少好的,我不喜欢他
们。不像中国人,可以有欧化的中国人,到底也还是中国人,也有好有坏。日本人是不能有
一半一半的。”獏:“你记得你告诉过我,一个人种学家研究出来,白种人的思想是一条直
线,中国人的思想是曲折的小直线;白种人是严格地合逻辑的,而中国人的逻辑常常转弯,
比较活动;日本人的思想方式却是更奇怪的,是两条平行的虚线,左边一小划,右边一小
划,然后再是左边一小划,右边一小划,这样推行下去。——这不是就像一个人的足印?足
印与足印之间本来是有空隙的,即使高一脚,低一脚,踏空了一步,也没有大碍;不像一条
直线,一下子中断了,反而不容易连下去。”
张:“呀,真好,两条平行的虚线比作足迹。单是想到一个人的足迹,这里面就有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