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注:海上花开(48)

作者:张爱玲


多时,小红始答道:“我故歇是匆曾说耐啥,得罪耐;耐来里说我匆快活,叩说是猛们闲话。耐末说仔别人倒勿觉着,别人听仔阿快活得出?”莲生知道小红回心,这话分明是遁辞,忙陪笑道:“总是我说得勿好,害仔耐勿快活。难也罢哉。

下转我再要匆好末,耐索性打我骂我,我倒无啥,总(要勿)实概勿快活。”一面说,一面就搀了小红过来。小红不由自主,向榻床并卧,各据一边。

莲生又道:“我再要搭耐商量,我朋友约末约定哉,约来浪初九。为仔该两日路头酒多匆过:初七末周双珠搭,初八末黄翠凤搭,才是路头酒。俚哚说该搭勿烧路头末,就初九吃仔罢。我倒答应哉,耐说阿好?”小红道:“故也随便末哉。”

莲生见小红并无违拗,愈觉喜欢,吃不多几口烟,就怂恿小红吃稀饭。小红道:“倪是自家燉个火腿粥,耐阿要吃?”莲生说:“蛮好。”小红乃喊阿珠搬上稀饭,阿金大也来帮着伺候。稀饭吃毕,莲生复吸足烟瘾,便和小红收拾同睡。

次日初七、十二点钟,来安领轿来接。王莲生吃了中饭,坐轿而去;干些公事,天色已晚,再到沈小红家点卯,然后往公阳里周双珠家赴宴。先到的,主人洪善卿以外,已有葛仲英、姚季莼,朱蔼人、陈小云四位。洪善卿因对过周双玉房里台面摆得极早,即说:“倪也起手巾罢。”王莲生问:“再有啥人?”善卿道:“李鹤汀匆来,就不过罗子富哉。”当下入席,留出一位。周双珠敬过瓜子,问王莲生:“阿要叫本堂局?”莲生道:“俚有台面来浪,勿叫哉。”

比及上过鱼翅第一道菜,金巧珍出局依然先到,随后罗子富带了黄翠凤同来。

子富已略有酒意,兴致愈高;一到,便叫拿鸡缸杯来摆庄。偏又拣中姚季莼豁拳,说是前转输与季莼拳酒,至今尚不甘心再交交手看如何。姚季莼也不肯相让,揎袖攘臂而出。无如初豁三拳,全是罗子富输的。黄翠凤要代酒,子富不许,自己将来一口呷干,伸手再豁。此次三拳,季莼输了两拳。

那时叫的局,林素芬、吴雪香、沈小红、卫霞仙陆续齐集,霞仙团代饮一杯。

罗子富却嚷道:“代个勿算!”霞仙道:“啥人说嗄?倪是要代个,耐代勿代随耐便。”黄翠凤遂把罗子富手中一杯抢去,授与赵家(女每),说道:“耐个伉大末,再要自家吃俚!”

罗子富适见妆台上有一只极大的玻璃杯,劈手取来,指与姚季莼道:“难倪说好仔,自家吃,勿许代。”随把酒壶亲自筛在玻璃杯内,尚未满杯,壶中酒罄;一面就将酒壶令巧囡去添酒,一面先和姚季莼豁拳。季莼勃然作气,旗鼓相当,真正是罗子富劲敌。反是台面上旁观的替两人捏着一把汗。

两人正待交手,只听得巧囡在当中间内极声喊道:“快点呀,有个人来浪呀!”合台面的人都吃一大惊,只道是失火,争先出房去看。巧囡只望窗外乱指,道:“哪!哪!”众人看时,并不是火,原来是一个外国巡捕,直挺挺的立在对过楼房脊梁上,浑身元色号衣,手执一把钢刀,映着电气灯光,闪烁耀眼。洪善卿十猪八九,忙安慰众人道:“勿要紧个,勿要紧个。”陈小云要喊管家长福问个端的,却为门前七张八嘴,嘈嘈聒耳,喊了半天喊不着。张寿倒趁此机会飞跑上楼,禀说:“是前弄尤如意搭捉赌,勿要紧个。”

众人始放下心。忽又见对过楼上开出两扇玻璃窗,有一个人钻出来,爬到阳台上,要跨过间壁披屋逃走。不料后面一个巡捕飞身一跳,追过阳台,轮起手中短棍乘势击下,正中那人脚踝。那人站不稳,倒栽葱一交,从墙头跌出外面,连两张瓦“豁琅琅”卸落到地。周双玉慌张出房,悄地告诉用双珠道:“弄堂里跌杀个人来浪!”众人皆为嗟讶。

洪善卿见双玉的吃酒客人业经尽散,便到他房里,靠在楼窗口望下窥觑。果然那跌下来的赌客躺在墙脚边,一些不动,好像死去一般。众人也簇拥进房,争先要看。惟吴雪香胆小害怕,拉住葛仲英衣襟,道:“倪转去罢。”仲英道:“故歇去末,拨巡捕拉得去哉囗。”雪香不信道:“耐瞎说!”周双珠亦阻挡道:“倒勿是瞎说,巡捕守来浪门口,外头勿许去呀。”雪香没法,只得等耐。洪善卿因道:“倪去吃酒去,让俚哚捉末哉,无啥好看。”当请诸位归席。

周双珠亲往楼梯边喊巧囡拿酒来。巧囡正在门前赶热闹,那里还听见?双珠再喊阿金,也不答应。喊得急了,阿金却从亭子间溜出,低首无言,竟下楼去。双珠望亭子间内,黑魆魆地并无灯烛,大怒道:“啥样式嗄,真真无拨仔淘成哉!”阿金自然不敢回嘴。双珠一转身,张寿也一溜烟下楼。双珠装做不觉,款步回房。比及阿金取酒壶送上洪善卿,众人要看捉赌,无暇饮酒。

俄而弄堂内一阵脚声,自西祖东,势如风雨。洪善卿也去一望,已将那跌下的赌客。扛在板门上前行;许多中外巡捕,押着出弄;后面更有一群看的人跟随围绕,指点笑语,连楼下管家、相帮亦在其内。一时门前寂静。

楼上众人看罢退下,洪善卿方一一招呼拢来,洗盏更酌。罗子富歇这半日,宿酒全醒,不肯再饮。姚季莼为归期近限,不复豁拳。众人即喊干稀饭。吴雪香急忙先行;其余出局也纷纷各散。

忙乱之中,仍是张寿献勤,打听得捉赌情形,上楼禀说:“尤如意一家,连二三十个老爷们,才捉得去哉,房子也封脱。跌下来个倒勿曾死,就不过跌坏仔一只脚。”众人嗟叹一番。适值阿德保搬干稀饭到楼上,张寿只得快快下去。

饭罢席终,客行主倦。接着对过房里周双玉连摆两个台面,楼下周双宝也摆一台,重复忙乱起来。

洪善卿不甚舒服,遂亦辞了周双珠,归到南市永昌参店歇宿。次日傍晚,往北径至尚仁里黄翠凤家。罗子富迎见,即问:“李鹤汀转去哉,耐阿晓得?”洪善卿道:“前日夜头碰着俚,勿曾说起(口宛)。”子富道:“就匆多欧我去请俚,说同实夫一淘下船去哉。”善卿道:“常恐有啥事体。”说着,葛仲英、王莲生、朱蔼人、汤啸庵次第并至,说起李鹤汀,都道他倏地回家,必有缘故。

比及陈小云到,罗子富因客已齐,令赵家(女每)喊起手巾。小云问子富道:“耐阿曾请李鹤汀?”子富道:“说是转去哉呀,耐阿晓得俚为啥事体?”小云道:“陆里有啥事体!就为仔昨夜公阳里,鹤汀也来浪,一淘拉得去,到新衙门里,罚仔五十块洋钱,新衙门里出来就下船。我去张张俚,也匆曾看见。”洪善卿急道:“价末楼浪跌下来个阿是鹤汀嗄?”陈小云道:“跌下来个是大流氓。先起头,三品顶戴,轿子拉出扛进,海外哚!就苏州去吃仔一场官司下来,故歇也来浪开赌场,挑挑头。昨日勿曾跌杀末,也算俚运气。”罗子富道:“故是周少和(口宛),鹤汀为啥去认得俚?”陈小云道:“鹤汀也自家勿好,要去赌;勿到一个月,输脱仔三万。倘然再输下去,鹤汀也匆得了哉囗!”子富道:“实夫勿是道理,应该说说俚末好!”小云道:“实夫倒是做人家人,到仔一埭上海,花酒也匆肯吃,蛮规矩。”洪善卿笑道:“耐说实夫规矩,也匆好,忒啥做人家哉!南头一个朋友搭我说起,实夫为仔做人家,也有仔点小毛病。”

陈小云待要问明如何小毛病,恰遇金巧珍出局坐定,暗将小云袖子一拉。小云回过头去,巧珍附耳说了些话。小云听不明白,笑道:“耐倒忙哚(口宛),前转末宣卷,故歇烧路头!”巧珍道:“勿是倪呀!”复附耳分辨清楚。

小云想了一想,亦即首肯,遂奉请席上诸友,欲翻台到绘春堂去。众人应诺,却问绘春堂在何处。小云说:“在东棋盘街,就是巧珍个阿姐,也为仔烧路头,要绷绷场面。”巧珍接说道:“阿要教阿海先去摆起台面来,一淘带局过去?”众人说:“蛮好。”娘姨阿海领命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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