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注:海上花开(30)
作者:张爱玲
善卿仍进房洗脸,双珠在帐子里问:“啥事体?”善卿推说:“无啥。”双珠道:“耐要去末,吃点点心了去。”善卿因叫阿金去喊十件汤包来吃了,向双珠道:“耐再困歇,我去哉。”双珠道:“晚歇早点来。”
善卿答应,披上马褂,下楼出门。那时宿雨初晴,朝暾耀眼,正是清和天气。
善卿径往仁济医馆,询问赵朴斋。有一人引领上楼。推开一扇屏门进去,乃是绝大一间外国房子,两行排着七八张铁床,横七竖八睡着几个病人,把洋纱帐子四面撩起掼在床顶。赵朴斋却在靠里一张床上,包着头,络着手,盘膝而坐;一见善卿,慌的下床叫声“娘舅”,满面羞惭。
善卿向床前藤机坐下。于是赵朴斋从头告诉,被徐、张两个流氓打伤头面,吃一大亏;却又噜苏疙嗒说不明白。善卿道:“总是耐自家勿好,耐到新街浪去做啥?耐勿到新街浪去,俚哚阿好到耐栈里来打耐?”说得朴斋顿口无言。善卿道:“故歇无啥别样闲话,耐等稍微好仔点,快点转去罢。上海场花耐也(要勿)来哉。”朴斋嗫嚅半晌,方说出客栈里缺了房饭钱,留下行李的话。善卿又数落一场,始为计算栈中房饭及回去川资,将五块洋钱给与朴斋,叫他作速回去,切勿迟延。朴斋那里敢道半个“不”字,一味应承。善卿再三叮咛而别,仍踅出仁济医馆,心想回店干些正事,便直向南行。
将近打狗桥,忽然劈面来了一人,善卿一见大惊。乃是陶云甫的兄弟陶玉甫,低头急走,竟不理会。善卿一把拉住,问道:“耐轿子也匆坐,底下人也勿跟,一干仔来里街浪跑,做啥?”陶玉甫抬头见是善卿,忙拱手为礼。善卿问:“阿是到东兴里去?”玉甫含笑点头。善卿道:“价末也坐把东洋车去囗。”随喊了一把东洋车来。善卿问:“阿是无拨车钱来里?”玉甫复含笑点头。善卿向马褂袋里捞出一把铜钱,递与玉甫。玉甫见善卿如此相待,不好推却,只得依他,坐上东洋车。
善卿也就喊把东洋车,自回咸瓜街永昌参店去了。
陶玉甫别了洪善卿,径往四马路东兴里口停下。玉甫把那铜钱尽数给与车夫,方进弄至李漱芳家。适值娘姨大阿金在天井里浆洗衣裳,见了道:“二少爷倒来哉,阿看见桂福?”玉甫道:“勿曾看见。”大阿金道:“桂福来张耐呀。耐轿子囗?”玉甫道:“我勿曾坐轿子。”说着,大阿金去打起帘子,玉甫放轻脚步踅进房里。
只见李漱芳睡在大床上,垂着湖色熟罗帐子;大姐阿招正在揩抹橱箱桌椅。玉甫只道李漱芳睡熟未醒,摇摇手向高椅坐下。阿招却低声告诉道:“昨日一夜天咿勿曾困。困好仔再要起来,起来一埭末咳嗽一埭,直到天亮仔坎坎困着。”玉甫忙问:“阿有寒热?”阿招道:“寒热倒无拨啥寒热。”玉甫又摇摇手道:“(要勿)响哉,让俚再困歇罢。”不料大床上李漱芳又咳嗽起来。
第十七回终。
第十八回 添夹袄厚谊即深情 补双台阜财能解温
按:陶玉甫听得李漱芳咳嗽,慌忙至大床前揭起帐子,要看漱芳面色。漱芳回过头来(目夷)了玉甫半日,叹一口气。玉甫连问:“阿有啥勿适意?”漱芳也不答,却说道:“耐个人也好个哉!我说仔几转,教耐昨日转来仔末就来,耐定归勿依我。随便啥闲话,搭耐说仔,耐只当耳边风!”玉甫急分辨道:“勿是呀!昨日转来末晚哉,屋里有亲眷来浪,难末阿哥说:‘阿有啥要紧事体,要连夜赶出城去?’我阿好说啥囗?”漱芳鼻子里“哼”的一声,说道:“耐(要勿)来搭我瞎说!我也晓得点耐脾气。要说耐外头再有啥人来浪,故也冤枉仔耐哉。耐总不过一去仔末就想勿着,等耐去死也罢活也罢,总勿关耐事,阿对?”玉甫陪笑道:“就算我想勿着,不过昨日一夜天,今朝阿是想着仔来哉?”漱芳道:“耐是勿差,一(目忽)困下去,困到仔天亮末,一夜天就过哉。耐阿晓得困勿着了,坐来浪,一夜天比仔一年还要长点囗!”玉甫道:“总是我匆好,害仔耐。耐(要勿)动气。”
漱芳又嗽了几声,慢慢的说道:“昨日夜头,天末也讨气得来,落勿停个雨。
浣芳囗,出局去哉;阿招末,搭无装烟;单剩仔大阿金,坐来浪打磕铣。我教俚收抬好仔去因罢。大阿金去仔,我一干仔就榻床浪坐歇,落得个雨来加二大哉;一阵一阵风吹来保玻璃窗浪,‘乒乒乓乓’,像有人来吸碰,连窗帘才卷起来,直卷到面孔浪。故一吓末,吓得我来要死!难末只好去因。到仔床浪囗,陆里困得着嗄!间壁人家刚刚来哚摆酒、豁拳、唱曲子,闹得来头脑子也痛哉!等俚哚散仔台面末,台子浪一只自鸣钟,跌笃跌笃;我(要勿)去听俚,俚定归钻来里耳朵管里。再起来听听雨末,落得价高兴;望望天末,永远勿肯亮个哉。一径到两点半钟,眼睛算闭一闭。坎坎闭仔眼睛,例说道耐来哉呀,一肩轿子抬到仔客堂里。看见耐轿子里出来,倒理也匆理我,一径望外头跑,我连忙喊末,自家倒喊醒哉。醒转来听听,客堂里真个有轿子钉鞋脚地板浪声音,有好几个人来浪。我连忙爬起来,衣裳也匆着,开出门去,问俚哚:‘二少爷啥?’相帮哚说:‘陆里有啥二少爷凰’我说:‘价末轿子陆里来个嗄?’俚哄说:‘是浣芳出局转来个轿子。’倒拨俚哚好笑,说我因昏哉。我再要困歇,也无拨我困哉,一径到天亮,咳嗽勿曾停歇。”玉甫攒眉道:“耐啥实概嗄!耐自家也保重点个囗。昨日夜头风末来得价大。半夜三更勿着衣裳起来,再要开出门去,阿冷嗄?耐自家勿晓得保重,我就日日来里看牢仔耐,也无么用(口宛)!”
漱芳笑道:“耐肯日日来里看牢仔我,耐也只好说说罢哉。我自家晓得命里无福气。我也勿想啥别样,再要耐陪我三年。耐依仔我,到仔三年我就死末,我也蛮快活哉。倘忙我匆死,耐就再去讨别人,我也匆来管耐哉。就不过三年,耐也匆肯依我,倒说道,‘日日来里看牢仔我’!”玉甫道:“耐说说末就说出勿好来哉。
耐单有一个无(女每)离勿开。再三四年,等耐兄弟做仔亲,让俚哚去当家,耐搭无(女每)到我屋里向去,故末真个日日看牢仔耐,耐末也称心哉。”
漱芳又笑道:“耐是生来一径蛮称心,我陆里有故号福气!我不过来里想:耐今年廿四岁;再欧三年,也不过廿七岁。耐廿七岁讨一个转去,成双到老,要几十年保。该个三年里向,就算我冤屈仔耐也该应(口宛)。”玉甫也笑道:“耐瞎说个多花啥,讨转去成双到老末就是耐(口宛)。”
漱芳乃不言语了。只见李浣芳蓬着头,从后门进房,一面将手揉眼睛,一面见玉甫,说道:“姐夫,耐昨日啥匆来嗄?”玉甫笑嘻嘻拉了浣芳的手过来,斜靠着梳妆台而立。漱芳见浣芳只穿一件银红湖绉捆身子,遂说道:“耐啥衣裳也勿着嗄?”浣芳道:“今朝天热呀。”漱芳道:“陆里热嗄,快点去着仔囗!”浣芳道:“我(要勿)着,热煞来里!”
正说着,阿招已提了一件玫瑰紫夹袄来,向浣芳道:“无(女每)也来供说哉,快点着罢。”浣芳还不肯穿。玉甫一手接那夹袄替浣芳披在身上,道:“耐故歇就着仔,晚歇热末再脱末哉,阿好?”浣芳不得已依了。阿招又去舀进脸水请浣芳捕面、梳头,漱芳也要起身。玉甫忙道:“耐再困歇囗,天早来里。”漱芳说:“我(要勿)困哉。”玉甫只得去扶起来,坐在床上,复劝道:“耐就床浪坐歇,倪说说闲话倒无啥。”漱芳仍说:“(要勿)!”
及至漱芳下床,终觉得鼻塞声重,头眩脚软,惟咳嗽倒好些。漱芳一路扶着桌椅,步至榻床坐下,玉甫跟过来放下一面窗帘。大阿金送上燕窝汤,漱芳只呷两口,即叫浣芳吃了。浣芳新妆既罢,漱芳方去捕起面来。阿招道:“头还蛮好来里,(要勿)梳哉。”漱芳也觉坐不住,就点点头。大阿金用棍子蘸刨花水略刷几刷,漱芳又自去刷出两边鬓脚,已是吃力极了,遂去歪在榻床上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