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55)
作者:张爱玲
“他们倒是肯跟你结婚,不过他们离婚容易,也不算什麼,”她又说。
忽又愤然道:“都说你跟邵先生同居过。”
九莉与之雍的事实在人言藉藉,连比比不看中文书报的都终於听见了。
九莉只得微笑道:“不过是他临走的时候。”
为什麼借用小康小姐的事——至少用了一半,没说强姦的话——她自己也觉得这里面的心理不堪深究,但是她认为这是比比能接受的限度。
“那多不值得,”比比说。
是说没机会享受性的快乐。比比又从书上看来的,说过“不结婚还是不要有性经验,一旦有过,就有这需要,反而烦恼。”她相信婚前的贞操,但是非得有这一套理论的支持,不然就像是她向现实低头,因为中国人印度人不跟非处女结婚。
九莉也是这样告诉燕山。
他怔了怔,轻声道:“这不是‘献身’?”
她心里一阵憎恶的痉挛,板住了没露出来。
燕山微笑道:“他好像很有支配你的能力。”
“上次看见他的时候,觉得完全两样了,连手都没握过。”
严格的说来,也是没握过手。
“一根汗毛都不能让他碰,”他突然说,声音很大。
她一面忍著笑,也觉得感动。
默然片刻,燕山又道:“你大概是喜欢老的人。”
他们至少生活过。她喜欢人生。
那天他走后她写了封短信给之雍。一直拖延到现在,也是因为这时候跟他断掉总像是不义。当然这次还了他的钱又好些。
燕山来了,她把信微笑递给他道:“我不过给你看,与你没关係,我早就要写了。”免得他以为要他负责。
虽然这麼说,究竟不免受他的影响。昨天告诉他他们感情破裂的原因,燕山冷笑道:“原来是为了吃醋。”因此她信上写道:“我并不是为了你那些女人,而是因为跟你在一起永远不会有幸福。”本来中间还要再加上两句:“没有她们也会有别人,我不能与半个人类为敌。”但是末句有点像气话,反而不够认真。算了,反正是这麼回事,还去推敲些什麼。
这封信还没寄到,她收到之雍两封信,像是收到死了的人的信,心里非常难受。
此后他又写了两封长信给比比:“她是以她的全生命来爱我的,但是她现在叫我永远不要再写信给她了……”
比比一脸为难的神气。“这叫我怎麼样?”
“你交了给我你的责任就完了。”
然后她辗转听见说邵家吓得搬了家,之雍也离开了那小城,这次大概不敢再回乡下,本来一直两头跑。
“当我会去告密,”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向自己说。
绪哥哥给楚娣来信,提起乃德翠华夫妇:“听说二表叔的太太到他们大房去,跟他姪子说:‘从前打官司,要不是你二叔站到这边来,你们官司未必打赢。现在你二叔为难,你就给他个房间住,你们也不在乎此。’他姪子就腾出间房来给他们住,已经搬了去了。”
九莉想,她父亲会一寒至此。以前一讲起来,楚娣总是悄声道:“他那烟是贵。”物价飞涨,跟鸦片的直线上涨还是不能比,又是两个人对抽。但是后来也都戒了。
“你二叔有钱,”蕊秋总是说。
但是她那次回来,离婚前也一直跟他毫无接触,不过为了家用大吵过两次。别的钱上的事未见得知道。她在国外虽然有毓恒报告,究竟不过是个僕人,又不是亲信。
九莉记得女佣们讲起他与爱老三连日大赌赌输了的时候脸上的恐惧。
她父亲从来没说过没钱的话。当然不会说。那等於别人对人说“我其实没有学问,”“我其实品行不好.”谁还理他?
对她从来不说没钱给她出洋,寧可殴打禁闭。说了给人知道了——尤其不能让翠华知道。不然也许不会这些年来都是恩爱夫妻,你哄著我,我哄著你。
卞家的一个表妹结婚,寄了请帖来。九莉只去观礼,不预备去吃喜酒。在礼堂里遇见南西。
南西笑道:“九莉你这珠子真好看。”
九莉笑道:“是二婶给我的,”说著便解下那仿紫玛瑙磁珠项圈,道:“送给南西阿姨。”她正欠南西夫妇一个不小的人情,儘管杨医生那时候天天上门,治了两三个月都是看在蕊秋面上。这项圈虽然不值钱,是件稀罕东西。
南西笑道:“不行不行,蕊秋给你的,怎麼能给人?”
“二婶知道给了南西阿姨一定高兴。”
再三说著,方才收下了。
九林不在上海,没去吃喜酒。下一次他来了,跟九莉提起来。这表妹是中间靠后的一个女儿,所以姥姥不疼,爸爸不爱,从小为了自卫,十分泼辣。只有蕊秋喜欢她,给她取名小圆。
九林笑道:“那小圆真凶。小时候就凶。那时候在弄堂里溜冰。”
九莉想起他们与舅舅家同住一个弄堂的时候,表姐们因为他长得好,喜欢逗他玩,总是说:“小圆定给表弟了,你们自己还不知道。”又道:“姑妈喜欢嘛!所以给姑妈做媳妇。”一见他来了便喊道:“小圆你的丈夫来了,”小圆才七八岁,个子小,看著不过五六岁。不管她心里怎样,总是板著一张小脸,一脸不屑的神气。他比她大三四岁,九莉一直知道他喜欢她们取笑他的话。这时候听他的口气,原来是他的初恋,弄堂里溜冰有许多回忆。只有九莉不会溜冰。卞家的表弟常来叫他出去玩,乃德说他们是“马路巡阅使”。
“你有没有女朋友?”她随口问了声。
他略有点囁嚅的笑道:“没有。我想最好是自己有职业的。”
九莉笑道:“那当然最理想了。”
他没提他们父亲去投靠姪子的事,大概觉得丢脸。
她二十八岁开始搽粉,因为燕山问:“你从来不化妆?”
“这里再搽点,”他打量了她一下,迟疑的指指眼睛鼻子之间的一小块地方。
本来还想在眼窝鼻洼间留一点晶莹,但是又再扑上点粉。
“像脸上盖了层棉被,透不过气来,”她笑著说。
他有点不好意思。
他把头枕在她腿上,她抚摸著他的脸,不知道怎么悲从中来,觉得“掬水月在手”,已经在指缝间流掉了。
他的眼睛有无限的深邃。但是她又想,也许爱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他神秘有深度。
她一向怀疑漂亮的男人。漂亮的女人还比较经得起惯,因为美丽似乎是女孩子的本份,不美才有问题。漂亮的男人更经不起惯,往往有许多弯弯扭扭拐拐角角心理不正常的地方。再演了戏.更是天下的女人都成了想吃唐僧肉的妖怪。不过她对他是初恋的心情,从前错过了的,等到了手已经境况全非,更觉得凄迷留恋,恨不得水远逗留在这阶段。这倒投了他的缘,至少先是这样。
燕山有他阴鬱的一面,因为从前父亲死得早,家里很苦。他也是个彻底的“机构人”。干他们这一行的,要是不会处世,你就是演出个天来也没用。但是他没有安全感,三十出头了,升沉大概也碰了顶了,地位还是比不上重庆来的京朝派话剧演员。想导演又一炮而黑,尽管“露水姻缘”并没蚀本,她想是因为那骗人的片名。
他父亲是个小商人。“人家说他有‘威’,”他说。
小商人而有“威”,她完全能够想像。有点像他,瘦长,森冷的大眼睛,高鼻子,穿长袍,戴著一顶呢帽。
“我只记得我爸爸抱著我坐在黄包车上,风大,他把我的围巾拉过来替我捣著嘴,说‘嘴闭紧了,嘴闭紧了!’”他说。
他跟著兄嫂住。家里人多,都靠他帮贴。出了嫁的几个姐姐也来往得很勤。她到他家里去过一次,客室墙上有一隻钥匙孔形旧式黑壳掛鐘,他说是电鐘。他这二哥现在在做电鐘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