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11)

作者:张爱玲


饭后九莉去叫她,没人应,想必先走了一步。九莉没想到她这么讨厌她。

浩浩荡荡几百个学生步行去报名,她一个也不认识,也没去注意剑妮在哪里。遇到轰炸,就在跑马地墓园对过。冬天草坪仍旧碧绿,一片斜坡上去,碧绿的山上嵌满了一粒粒白牙似的墓碑,一直伸展到晴空里。柴扉式的园门口挂著一副绿泥黄木对联“此日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亦相同”,是华侨口吻,滑稽中也有一种阴森之气,在这面对死亡的时候。

归途有个男生拎来一蔴袋黒面包。是防空总部发下的,每人一片。九莉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面包。

“我差点炸死了。一个炸弹落在对街,”她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告诉人。告诉谁?难道还是韩妈?楚娣向来淡淡的,也不会当桩事。蕊秋她根本没想起。比比反正永远是快乐的,她死了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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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点炸死了,都没人可告诉,她若有所失。

回来已经天黑了。亨利嬷嬷向她勾了勾头,带著秘密的神气,像是有块糖单给她一个人,等她走近前来,方道:“魏先生把剑妮接了去了。我们都要回修道院,此地宿舍要关门了,你可以到美以美会的女宿舍去,她们会收容你的。就在大学堂这里不远,你去就找唐纳生小姐。”

美以美会办的是女职员宿舍。九莉觉得修道院这时候把她往陌生人那里一推推得干干净净,彷佛有点理亏,但是她也知道现在修道院高级难民挤得满坑满谷,而且人家都是教友。她自己又心虚,还记得那年夏天白住,与她母亲住浅水湾饭店的事。她当晚就去见唐纳生小姐,是个英国老小姐,答应她搬进来住,不过不管伙食。

是简陋的老洋房,空房间倒很多,大概有亲友可投奔的都走了,她一人住一间,光线很暗。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槟榔屿的玫瑰——柔丝到她房门口来招呼,态度不大自然,也许是怕她问起怎么没到急救站去。当然一定是柔丝的哥哥不让她去,把她送到这里来了,又有个同乡章小姐也住在这里,可以照应她。那章小姐有四五十岁了,对九莉非常冷淡,九莉起先也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两天,发现同住的人都很神秘,去浴室的时候难得遇见,都是低头疾趋而过,一瞥即逝,在半黑暗中,似乎都是长得歪歪扁扁的广东女人。

唐纳生小姐还有别的女传教师住在一起,雇著个女佣,但是楼下的厨房似乎没有人使用,永远清锅冷灶的。穿堂里一只五斗橱上的热水瓶倒总是装满了的。防空机关官样文章太多,口粮始终没发下来。九莉带来的小半筒干粮吃完了以后,就靠吃开水,但是留心不把一瓶都喝光了,不然主人自己要用没有,一生气也许会停止供应。

她开始明了大家为什么鬼鬼祟祟,又不是熟人,都怕别人绝粮告帮,认识了以后不好意思不分点给人。尤其这是个基督教的所在,无法拒绝。

想必章小姐也警告过柔丝了,所以柔丝也躲著她。

傍晚下班回来,正忙著积点自来水——因为制水——做点琐事,突然訇然一声巨响,接著人声嗡嗡。本来像一座空屋,忽然出来许多人,结集在楼梯口与楼下穿堂里。她也下去打听。

柔丝骇笑道:“炮弹片把屋顶削掉一个角,都说楼上危险。”

九莉也跟著她们坐在楼梯上。梯级上铺著印花油布。

有人叫道:“柔丝你哥哥来了。林医生来了。”毕业班的医科学生都提前尊称为医生。

“嗳呀,大哥,你这时候怎么能来,我们这里刚中了弹片。”

“这里危险,我来接你的,快跟我来。”见九莉是她原宿舍的同学,便道:“你的朋友要不要一块去?”

九莉忙应了一声,站起身来,见柔丝欲言又止,不便告诉她哥哥她正远著九莉。

三人走了出来,林医生道:“到邦纳教堂去,那里安全。”那是个男生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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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横街走上环山马路,黄昏中大树上开著大朵的朱红圣诞花。忽然吱呦欧欧欧欧一声锐叫,来了个弹片。

“快跑,”林医生说。

三人手拉手狂奔起来。

吱呦欧欧欧欧……那锥耳朵的高音拖得不知多长才落地。九莉觉得她这人太暴露了,简直扩展开去成为稀薄的肉网,在上空招展,捕捉每一个弹片。

林医生居中,扯著她们俩飞跑。跑不快带累了人家,只好拼命跑。吱呦欧——吱呦——吱呦欧欧欧欧!倒越发密了。

马路又是往上坡斜的,尽管斜度不大,上山的路长了也更透不过气来,胸前压著块铁板。

转入草坡小径方才脱险。到了男生宿舍,在食堂里坐下来,这才听见炮声一声声轰著,那声音听著简直有安全感。林医生找了些《生活》杂志来给她们看,晚上停炮后又送她们回去。

防空站在一个图书馆里,站长是个工科讲师,瘦小的广东人,留英的,也间接认识九莉的母亲与三姑,曾经托他照应,因此指名要了她来做他的秘书,是个肥缺,在户内工作。

“你会不会打字?”他首先问,坐在打字机前面。

“不会。”

他皱了皱眉,继续用一只手打几份报告。

他交给她一本练习簿,一只闹钟,叫她每次飞机来的时候记下时间。

她不懂为什么,难道日本飞机这么笨,下次还是这时候来,按时报到?

“时间记下来没有?”总是他问。

九莉笑道:“嗳呀,忘了。”连忙看钟,估著已经过了五分钟十分钟了。

看图书馆的小说,先还是压在练习簿下面看。

为了不记录轰炸的时间,站长有一天终于正色问道:“你要不要出去工作?”眼睛背后带著点不怀好意的微笑。

她知道防空员是要救火的,在炸毁的房屋里戳戳捣捣,也可能有没爆炸的炸弹,被炸掉一只手、一条腿。“愿意,”她微笑著说。

但是他知道她不认识路,附近地区也不太熟,又言语不通,也就不提了。

“咝润唔唔!——又在轰炸。这一声巨响比较远,声音像擂动一只两头小些的大铁桶,洪亮中带点嘶哑。

咝润嗯唔唔!这一声近些。

昨天枪林弹雨中大难不死,今天照样若无其事的炸死你。

咝润唔唔!城中远远近近都有只大铁桶栽倒了,半埋在地下。

咝润嗯嗯唔唔!这次近了,地板都有震动,有碎玻璃落地声。

“机关枪有用的,打得下来!”她偶然听见两个男生争论,说起图书馆屋顶平台上的两只机关枪,才知道是这两挺机枪招蜂惹蝶把飞机引了来,怪不得老在头上团团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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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下楼去好了,这儿有我听电话,”站长说。

她摇头笑笑,尽管她在楼上也不过看小说。现在站长自己记录轰炸时间。

她希望这场战争快点结束,再拖下去,“瓦罐不离井上破,”迟早图书馆中弹,再不然就是上班下班路上中弹片。

希望投降?希望日本兵打进来?

这又不是我们的战争。犯得著为英殖民地送命?

当然这是遁词。是跟日本打的都是我们的战争。

国家主义是二十世纪的一个普遍的宗教。她不信教。

国家主义不过是一个过程。我们从前在汉唐已经有过了的。

这话人家听著总是遮羞的话。在国际间你三千年五千年的文化也没用,非要能打,肯打,才看得起你。

但是没命还讲什么?总要活著才这样那样。

她没想通,好在她最大的本事是能够永远存为悬案。也需要到老才会触机顿悟。她相信只有那样的信念才靠得住,因为是自己体验到的,不是人云亦云。先搁在那里,乱就乱点,整理出来的体系未必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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