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眼睛的女人(短篇集)(9)

作者:李碧华


当方奕豪飞一般地帮我做PAPER时,脸容如在高潮。时激烈的盘肠大战。我抱着猫,它已十岁,高贵冷漠中,透着渴望。在猫而言,十分“成熟”了,即使暗恋主人,亦得不到青睐。——它是如此的过了一生。

「我想吃蛋挞。」

「你叫MARIA去买。」

「她怎么懂?」

「叫泉哥去买吧。」

「我们不能一起去吗?」

人们向往高楼、大屋、无敌海景……,穷一生心力去追求。但屋大人少,总有寒意。

司机泉哥先去电作定。他买来的是太太上回赞不绝口的燕窝蛋挞呢。这家名店,以碎燕、鲜奶入蛋挞,包装和口味都矜贵。——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泉哥不忘另买了两客木瓜燕窝炖奶回来。

一尝,燕窝蛋挞也许很养颜、滋润,但我未必天天吃得起。此刻才不免自卑。——我怕自己会变成一只波斯猫。

而他的手和我的手,即使是“郎才女貌”,却是“聚少离多”,我告别了。

某日走过那家面包甜品店,原来“姜汁蛋挞”销路没有普通蛋挞好,试食期后便回落。有些主妇投诉小孩吃不得辣。

不要紧。继续寻找。

市面上不断有新货,有些加入椰汁、木瓜茸、密瓜茸、士多啤梨装饰。也有杏汁、云耳、玉米、红豆、花生酱……

——但,没有一个蛋挞,是原始、平凡、老老实实的酥——皮——蛋——挞,在果腹的同时,也分饰了甜品。只吃两个,就解决一顿,令人温暖。当我用爱心去吃它时,它以爱心回报。说来简直有恋物癖。

肥彭就是我的“同志”。

在向英国旗的别离日,肥彭忽然发觉,他爱上了香港,他的女儿也梨花带雨,流着泪,由父亲肥大、温暖的手,护送上了“不列颠尼亚号”,在凄风苦雨中,带走了一个大时代,也带走了蛋挞的灵魂。

我后来到他一度极力推崇的中环摆花街饼家,吃着蛋挞,但他们好似已散去了芳香。而香港人亦顺利过渡,他们以为九七时一个艰难的关卡,——后来才发觉,原来半年指环的亚洲金融风暴才更险峻。

只有“无产阶级”才没有损失,才是赢家。

星期天,走过地铁站,见到一个洋乞丐,手持大纸牌:「我是法国人,钱包被偷去,无法回国,请多帮忙!」报上不是揭发过他利用港人同情心行乞吗?他时高大的男子汉,何以仍乐此不疲?

进了地铁车厢,见有空位,刚想坐下,忽地横来一个男人,以高速欺身占座,厚颜滴打开报纸埋头细阅。对面男人在剪趾甲。超级市场中有个男人,把减价的果汁价钱偷偷掀起,看看自己可以占多少便宜,而不管是否过期。……

在一个商场闲逛时,有人喊:「婉青!」

我回头,时一家可乐专门店。

原来时沈家亮。毕业后多年不见,各有高就。

他没有打工,却当起老板来。

他的店子,专卖可乐产品。例如手表、音乐盒、可乐罐、怀旧瓶、磁帖、收音机、相机、吹气玩具、雪柜钱箱、玻璃杯、笔、T恤、腰包、杯垫、钥匙扣……迷你六瓶装的可乐盘,真是精致有趣。——想不到他的兴趣时生意,几乎每一件货物,都是COCA-COLA,喜气洋洋的红。

一个用可乐送蛋挞的同学,初恋情人。真是恍如隔世。

他把我拈起又看了很久的迷你小可乐送给我。

微笑收下了。然后同沈家亮和帮他看店的女友道别。我说:「我会介绍公司的可乐迷来光顾的。报上我名字打九折?」

「八折。」他说。

哦仍有点“地位”。

他在我身后问。

「还是爱吃蛋挞吗?」

假日人太多,一时之间没听清楚。反而敏感地听见他女友向他耳语:「她星期天也一个人?」

这是女人的本能。

下午气温高达三十度。炎夏来临了。但寂寞的人总是觉得凉。

道左有人声:「真可怜阿,长得那么漂亮……」

「那辆私家车停也不停便走了!」

我听到微弱尖寒的叫声。

是一头白色染血的西施狗。疑与主人失散后,在马路上惊慌寻人,但这养尊处优的宠物,几曾遭过大风浪?又不谙世道,终被一辆东行的车子撞伤。

「有人报警了吗?」

警察已经来了。他排开围观的路人。最初以为是人,但受伤的是狗,他也没有怠慢。透过对讲机通报了好些话。

警察蹲下来,先安抚小狗,然后抬头问:「谁可给我一瓶清水?它失血很多。」

我递来一瓶矿泉水。他喂它喝。还脱下帽子,挥动扇凉,西施狗又倦又痛,但也静定下来,只不时呻吟。

警察安慰道:「医生快来了!不要怕!」

铁汉温柔得令大家笑起来。我没有离去,看了好一阵。

直至“爱护动物协会”的工作人员来了,他们把小狗送交兽医治疗。——虽然,下场或是人道毁灭。男人把帽子戴好,站起来。

我认出他:「奀猪强——」

还没说完,警察站立在我跟前,足足高出我一个头。与“奀猪”完全不配合。

奀猪强是茶楼报摊小贩的儿子。小时跟随父亲上茶楼,便代卖一份报纸。奀猪强也认出我来。那时他还用一个生果箱子当桌子做功课。

黄国强长大了。又高又壮。国字脸。手很粗。

我长大了。父亲老了。茶楼拆了。父亲死了。我大学毕业了。恋爱了。工作了。失恋了。入息多了。我仍然在寻找一流的蛋挞。而香港也易主了。

「好多年不见了。」

「你怎么当了差?」

「哦,我是当辅警。还有正职的——。」他说:「三点三,我们坐下来聊聊。」

「到哪儿?」

「来,带你到“蛇宝”。」

“蛇宝”是地痞式茶餐厅,我怎会不知道。我是这样长大的,那时的差佬也偷空喝杯“鸳鸯”……

「我知有一间。他们嫌奶茶不够香浓,还用中药煲来干煎的,包保笔苦茶还劲!」我兴奋。

「欧阳婉青,」他像小学生一样,连名带姓的唤。他不敢帮我改绰号。虽然我叫他那可厌的乳名“奀猪强”。

「你小时最爱吃热腾腾的蛋挞,如果不够热你情愿等第二轮的。你爸爸这样说你。

「是吗?」我有点愕然:「有吗?」

有点感动。但愿日子没有过去。

记得数年前念大学时看过一个电视剧集,“大时代”。在香港回归前,又重播过一次。

主题曲记得很清楚:「巨浪,卷起千堆雪,日夕间世间可有情水在。

冷暖岁月里,几串旧爱未忘,谁会令旧梦重现,故人复在?

……」

旧梦不醒?故人永在?

我永远是个小女孩?

但,连城市也一觉醒来变了色。多少人还没熬过风暴黑夜便已倾家荡产。

人,说走就走,化作烟尘。

我只希望快点走到“蛇宝”。

坐下来,好好细说从头。冷暖岁月里,有些事,是迫不及待要告诉故人。

我要告诉他:拍巧克力广告时多名有趣。有家公司在经济低迷时邀我跳槽条件多么好。最近看一个电影哭得半死。某一回肚泻还怀疑自己霍乱。如果连鸡蛋也有禽流感就太可惜了。鲜黄晶莹的鸡蛋,不知能做多少个好蛋挞……

王丹流亡美国,黄曼梨去世了。克林顿访华时一场好戏。

小姨玩电脑比我还棒。

好想用新机场去旅行。

我想知道他的近况,一切。

……我终于找到他了。

一边走一边问:「你近况如何?」

「——」

他又道:「我结婚了。女儿两岁。好可爱,又顽皮,胖的像小猪。你呢?」

4.猫柳春眠水子地藏

——吃眼睛的女人

「猫柳春眠」水子地藏: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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