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出书版)(8)

作者:李碧华


霸王也博得一片彩声。

关师父在后面听了,吁一口气,如释重负。比他自己唱还要紧张。

不苟言笑,偷偷笑了,——因为看戏的人笑。

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老公有赏啦!”

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哟,忙道:“谢谢啦!谢谢啦!”

“成了。”管家笑:“你这班子藏龙卧凤!”

待要谦恭几句。

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了。

“哎——”

小豆子一急,捧过小石头的脸,用舌头吸吮他伤口,轻轻暖暖的,从此不疼。

可恨管家吩咐:“老公着小虞姬谢赏去!”

“呀!快,快!”

小豆子鲜艳的红唇,放沾了一块乌迹,来自小石头眉间伤疼。又没时间了。

小豆子抬起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就去了。

倪老公刚抽过两筒,精神很好。他半躺在鸦片烟床上。

寝室的门在小豆子身后悄然关上。乍到这奢华之地,如同王府。小豆子不知所措,之见紫黑色书橱满壁而立,“二十四史”,粉绿色的刻字,十分鲜明。一一诉说前朝。

倪老公把烟向小豆子一喷。几乎呛住,但仍规规矩矩地鞠个躬。

小豆子娇怯地:“倪老公六十大寿,给您贺寿来了——”

老公伸出纤弱枯瘦的手止住:“今年是什么年?”

“民国十九——”

他又挥手止住:“错了,是宣统二十二年——大清宣统二十二年!”

倪老公自管自用一块珍贵的白丝绸手绢擦去小豆子红唇上的乌迹,然后信手一扔,手绢无声下坠,落到描金红牡丹的痰盂中。痰盂架在紫檀木上。

他把小豆子架在自己膝上。无限爱怜,又似戏弄。抚脸,捏屁股,像娘。腻着阴阳怪气的嗓音:“唔?虞姬是为谁死的?”

“为霸王死。”

他满意了。也因此亢奋了。鸦片的功效还在。

“对,虞姬柔弱如水一女,尚明大义,尽精忠,自刎而死,大清满朝文武,加起来竟抵不过一个女子?”他越说越激昂,声音尖刻变调:“可叹!可悲!今儿我挑了这出戏码儿,就是为了羞耻他们!”

他的忠君爱国大道,如河缺堤,小豆子在他膝上,坐得有点不宁。

“怎么啦?小美人?”

小豆子怯怯道:“想——尿尿。”

倪老公向那高贵的痰盂示意。

小豆子下地,先望老公一下。半遮半掩地,只好剥裤子——他见到了!

倪老公见到他半遮半掩下,一掠而过,那完整的生殖器!平凡的,有着各种名称的,每一个男子都拥有的东西。孩子叫它“鸡鸡”,“牛牛”。男人唤作“那话儿”,“棒槌”,“鸡巴”,粗俗或文雅的称呼。

他脸色一变。他忘记一切。他窥伺已久。他刻意避忌。艳慕惊叹百感交集,在一个不防备的平常时刻。

倪老公有点失控,下颏轻抖:“慢!”

小豆子一怔。

倪老公取过几上一个白玉碗,不知那年,皇上随手送他的小礼物。晶莹剔透,价值连城。他把它端到小豆子身下。

生怕惊扰,无限怜惜。轻语:“来,尿在碗里头吧。”

小豆子憋不住了,就尿尿。

淋漓,痛快,销魂。——倪老公凝神注视。最名贵的古玩,也比不上最平凡的生殖器。他眼中有凄迷老泪,一闪。自己也不发觉。或隐忍不发,化作一下唏嘘,近乎低吟:“呀——多完美的身子!”

他用衣袖把它细意擦干净。

蓦地——他失去理智,就把那话儿,放在颤抖的嘴里,衔着,衔着。

小豆子,目瞪,口呆,整个傻掉了。

迈出公公府上大门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关师父兴致很高,一壁走着一壁哼曲子。

徒儿各人脸上残留脂粉,跟在他后头,说着昨夜风光。

“哗,公公家门口好高呀!”

“戏台也比茶馆子大多了。”

小石头怀中揣了好些偷偷捎下的糕点,酥糖,给小豆子看:“嘻,捎回去慢慢吃,一辈子没吃这么香。来,给。”

见得小豆子神色凄惑。小石头毫无机心,只问:“怎么啦?病啦?”

小豆子不答。从何说起?自己也不懂,只惊骇莫名。

“哑巴了?说呀!”

面对小石头关心地追问,他仍不吭一声。

“小豆子你有话就说出来呀,什么都憋在心里,人家都不知道。”

走过胡同口,垃圾堆,忽闻微弱哭声。

小豆子转身过去一瞧,是个布包。

打开布包,咦?是个娃娃。全身红红的,还带血。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

关师父等也过来了:“哦,是野孩子,别管闲事了。”

他把布包放回原地:“走哇!”

“师父——”小豆子忍不住泪花乱转:“我们把她留下来吧?是个女的。”

“去你妈的,要个女的干嘛?”关师父强调:“现在搭班子根本没有女的唱。咱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小豆子不敢再提,但抽噎着,呜咽得师父也难受起来,粗声劝慰:“你们有吃有穿,还有机会唱戏成角儿,可比其它孩子强多了。”

小石头来拍拍他,示意上路。他不愿走,挨挨延延。泪匣子打开了关不住。是一个小女孩呀,红粉粉的小脸,一生下来,给扔进垃圾堆里头,哭死都没人应?末了被大人当成是垃圾,一大捆,捆起扔进河里去。她头发那么软,还是湿的。哭得多凄凉,嗓子都快哑了,人也快没气了。恐怕是饿呀,一定是饿了。

她的娘就狠心不要她?一点也不疼她?想起自己的娘。

关师父过来,自怀中摸出两块银元,分予二人。又一手拉扯一个,上路了。像自语,又像说大道理:“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可是回头看,还有挑脚汉!”

小豆子心里想:“娘一定会来看我的,我要长本事,有出息,好好的存钱,将来就不用挨饿了。”

他用手背抹干泪痕。小石头来哄他:“再过一阵,逛庙会,逛厂甸,我们就有钱买盆儿糕,买十大块!盆儿糕,真是又甜,有黏,又香。唔,蘸白糖吃。还有……”满目憧憬,心焉向往。“小豆子,咱哥俩狠狠吃它一顿!”

又到除夕了。

大伙都兴高采烈地跑到胡同里放鞭炮,玩捉迷藏。唱着过年的歌谣,来个十八滚,飞腿,闹嚷一片。

家家的毡板都是剁肉、切菜声,做饺子馅。——没钱过年的那家,怕厨中空寂,也有拿着刀剁着空毡板,怕人笑。

小豆子坐在炕上,用红红绿绿的亮光纸剪窗花,他也真是巧,剪了一张张的蝴蝶,花儿。执剪刀的手,兰花指翘着,细细地剪。

“咿——”门被推开。小石头一头一脸都泛汗,玩得兴头来了,拉扯下豆子出去。

“来呀,净闷在炕上干什么?咱放小百响,麻雷子去。小煤球还放烟火,有金鱼吐珠,有满地锦。”

“待会来。”

“剪社呢们呀剪?”

小石头随手拎起来看,手一粗,马上弄破一张。小豆子横他一眼,也不察觉。

“这是什么?蝴蝶呀?”

“蝴蝶好看嘛。喏,送你一个,帮忙贴上了。”

小石头放下:“我才不要蝴蝶。我要五爪金龙,投林猛虎。”

小豆子不作声。他不会剪。

“算了,我什么都不要!”

小石头壮志凌云:“有钱了,我就买,你要什么花样,都给你买,何必费功夫剪?走!”

鞭炮劈啪的响,具体的吉庆,看得到,听得见。一头一脸都溅了喜庆。

“过年咯!过年咯!”

只有在年初一,戏班子才有白米饭吃,孩子和大人都放恣地享受一顿,吃得美美的。然后扮戏装身,预备武狮助兴,也沿门恭喜,讨些红包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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