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离夜(李碧华怪谈精选集卷二)(15)
作者:李碧华
嫦娥知他暗恋自己。他的眼神总是在谁也不在意时,在自己身后窥视拿捏——他的笑意,隐藏在一闪即逝的躲人的恋慕中。带接近高潮的杀气。
嫦娥心动了。
这天,后羿狩猎未归,逢蒙上门来。
他携来香草鲜花,还有一些山鸡猎物,还有一颗战斗的心,欲擒故纵的手,进退失据的腿。
在没被射下来的当空日照下,朗朗的阳光,白天的造次。逢蒙向她趋近。嫦娥看到他眼中的欲火……他竟然用强了!肯不肯?肯不肯?
这个时候,门被猛力踢开。
——后羿!
目睹眼前荒淫的一幕,他想不到自己徒儿如此放肆,明目张胆地勾引他的女人。他确实不知道,逢蒙是西王母派遣来色诱嫦娥的棋子,而情节紧凑的通风报信也是她的安排,就是要后羿妒火中烧,下死心把“情敌”干掉,同她天长地久。
嫦娥惊惧地后退——
在床头的红木匣子中,她记得,某日他珍重地收藏的灵药。
没时间了,她急迫地把丹丸吞下了!
身体变得越来越轻。
一年越来越澄明。
“在这尘世中,一个是不堪托付的莽夫,一个是贪恋财色的投机分子,说不定是同一路货色……”
电光石火之间,她已没得选择,飘飘然向上飞升……后羿欲扳弓射向她,终也不忍。
是的,这便是千古流传的奔月传奇——一切都身不由己,被迫的。
她长生不老了,但代价是寂寞。
一度心爱的男人后羿,一如红尘中经历生老病死流程的老百姓。英雄迟暮,一头华发,还中风瘫痪,死时扑倒在地,长满锈斑的箭矢洒落,不可收拾。滥交的逢蒙则中年死于花柳。
她在月亮上的“广寒宫”,看到这晚景。人生如此啊。
没有男人的岁月,也是荒芜。碧海青天,沁心的寒。
已经历过几千个中秋了。
又是月圆。
皓月当空,映照人间。广寒宫中的嫦娥,如前摆设一樽桂花酒。
桂花酒香、甜、醇、顺。千里外也闻得清芬。
但喝桂花酒,也喝得生厌了……
环视着烦闷的仙境。红眼雪茸的玉兔,不过是头温顺盲从的小动物,而非可靠的胳膊。毫不实用。
那天天抡起巨斧砍伐五百丈高桂树的吴刚,一身亮汪汪的油,满头酸馊馊的汗,虽力大无穷,人又粗又笨,完全不懂情趣。他本是樵夫,醉心仙道,被天帝弄到月宫伐桂,还哄他:“如你砍倒桂树,就可成仙。”
这呆子,一天到晚下苦功,但每砍将断,桂树便自动愈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将永远砍下去——他不是已长生不老了吗?为什么仍参不透?
女人最讨厌笨人。
女人肯定不会同她瞧不起的男人发生任何关系,话不投机半句多。这样的邻居也真够碍眼了。如有街坊福利会业立案法团权益组织,她一定投诉这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
他砍伐时震落一地桂花,用来酿酒,喝来喝去,既不醺,也不醉。
这块“贞洁牌坊”好冤枉!
只有一个最心凉——同她一样,受着无穷无尽的寂寞煎熬,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西王母娘娘。
你以为两女的故事就此完结?
当然不!
嫦娥的桃花运,也真令西王母恨恨不已。
中秋佳节,人间“愿月”。
八月十四“迎月”之夜,这位书生,拿出一个符像,正待焚化。她看到他了……
民间八月十一过,纸店门前已摆出木板水印的“月宫祃”。这大型的神纸祃杯面用秫秸或竹篾架子撑起,顶部竖了几面小彩旗。黄色的“月宫祃”,印着金色的玉兔捣药图。广寒宫中,美丽的嫦娥只是个孤单的影子。
“相公,你真急了。”妻子笑着阻止他,“今天晚上才是‘迎月’,玉兔还没准备接受人间的祭祀呢。”
“以前是我老母亲给张罗的,我就光会读书写诗。节日前后都一样,都是向月亮许愿祈福吧。”书生又道,“现在有了娘子,也就不必在讲求‘愿月’了。”
他长得温柔清秀,说话时带着深情笑意,憨憨的,还目不转睛,像小孩般舍不得把泥塑彩画的“兔儿爷”放下来,看做手中一个宝。大大小小的泥兔,有的顶盔甲骑猛虎像个大将军,有的穿华衣,喝美酒,欢乐歌舞,捣药升仙……家家都供几个玩。书生拥贤妻:“明晚十五正日,我们把‘兔儿爷’跟柚子并放——柚子‘佑子’嘛……”
肚皮微隆的妻子白他一眼。她道:“明儿晚上我们上供的大月饼,有一尺大呢。我挑了玉兔和桂花的图案,大模子压得多好看,摸上去还凸出一层。店里刷油烤过,现出金红之色。现在不给你看,你偷吃!”
“娘子在,我怎么敢偷吃?”书生道,“我张单,娶得美娇娘,快得一子,早已应该改个名儿,唉,唤‘张双’了。”他讨她欢心,“就是给我月里的嫦娥,我也不爱。”
“月里只有玉兔,哪有嫦娥,都是大家编的!”她抬头瞟向天际十四日的月亮,快将更加圆满的月亮,带着胜利的轻蔑的微笑……
嫦娥当然认出她来。
西王母在嫦娥迫切地把长生不老药吞下,冉冉飞升时,特别留意到自己单恋着的后羿有何反应。自己铺排捉奸的戏场天衣无缝,那么盛怒中的男人大概会向“奸夫淫妇”报复吧?只见后羿扳弓,几番欲射,又踌躇地下不了手——他不忍把背叛偷药的嫦娥干掉,证明他余情未了,心中根本没有她西王母的位置。再送他长生不老药就是同自己过不去。这样的男人,要也无谓——他是射日勇士,却是射月懦夫。
西王母自此对英雄武士死了心。他们一根直肠子,不懂灵巧应变,毫无情趣,连甜言蜜语也说的结巴。
不如要一个俊美温柔,知情识趣,浪漫熨帖的文人,看似一幅画,坐似一页书,手指游走又如行草,连绵不断,谱成诗篇。工于心计的西王母,决意落入凡间变身贤妻良母。得享简单快乐,不求永恒。
广寒宫中,那筋肉人吴刚循例砍伐五百丈高的桂树,永不知倦。一下一下一下的噪音,忽地如同击鼓鸣冤,令嫦娥荡漾的春心,化作复仇杂念。是谁令她沦落至此?呼天不应叫地不闻?是谁破坏她的情欲跌宕痛苦快感?是谁设计夺走了一切?她抢不到,是她没这份儿,但自己,肯定是牺牲品。世人赋诗慨叹: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消磨,她才应该改名做“单”。
这个令她目眩神迷的张单,竟遭捷足先登?竟让那同她过不去的情敌得手?
怎可能?走着瞧。
八月十五,家家团圆。纸灯笼有彩兔、金鱼、杨桃、蝴蝶……缀以无色流苏的花灯,光芒令人眼花缭绕。应节的食品,有月饼、糖果、芋头、柿子、杨桃,切成莲花瓣的西瓜,尖顶圆底黄亮的柚子……就是没有梨子。
“因为梨与‘离’谐音,”她道,“人们不供梨子。”
“但愿与娘子永不分离。”
书生愿月,焚香祷告,深深一拜。然后,他把“月宫祃”在院中焚化。一阵璀璨鲜艳红的火焰,裂唇的玉兔化作轻烟,寥落的月宫却有暖意袭人。
嫦娥在影影绰绰若即若离之间,惊鸿一瞥的,乍现在书生的眼前。他看到她了……
惊魂未定。
“世上竟然真有嫦娥?”贪看一眼,她又飘渺无踪。“世上竟然有比妻子更动人的神仙?”突如其来的诱惑,叫他五内起了微妙变化。心猿意马……
“我累了。”妻子抚着腹中肉块,皱眉道,“真是一个小包袱啊!”
书生只好安顿怀孕不适的妻子。
当西王母如同凡尘俗妇倦极而眠,不知世事时,嫦娥悄然进入张单的绮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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