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离夜(李碧华怪谈精选集卷二)(12)

作者:李碧华


「不会比你化疗痛得轻……」咏雯苦笑。

「但不要伤心呀。今天失去,不等于永远失去。离开,其实等于多一个「找到更好」的机会 当你遇上另一个很沟通的男人,才会明白自己从前很蠢。」小健又怒:「你还有很多时间呀。但我已没有了」

3:02的电话, 经常接通。

两个人聊得很放心。年龄差距没有问题。

不知道对方是谁、没见过面,也可以随时中止的交流,所以没有包袱,也没上心。咏雯感到同一个「陌生小朋友」谈心事很有趣。

她知道他自十五岁起,不停进出医院。他的病包括:肌肉发炎化脓、肺炎、骨炎、肺积水、发高烧、感冒菌入脑、流血不止……她勉励他,不要气馁。

他知道她第一次被男朋友拖手的感觉。她帮他拆安全套时涨红了脸。她上司是个怕老婆的五尺十一寸高的巨人。她的父亲在她十二岁时包二奶跑了。她思念前度男友时,不断地哭:「你怎可以这样对我?你怎忍心这样?」然後痛恨自己:「为甚麽我舍不得失去你?」……

小健开解:

「他对你没有「心」 你要他的「人」干麽?又妨碍你的新机会。」

她渐渐复元了。

没事了。

仍接到小健的单向电话,一直专一地redial。但她不在意。小健是午夜过客。

星期二那天,公司interview。营业部一位应征者原来是她中学同学邓美琪的哥哥,刚自加拿大回港。他认得她。还在她放工后约她吃饭探问人事部消息。

他条件很好。走马上任成数很高。

双方都有好感。都在「真空」期。

都寂寞。

邓永德同徐咏雯开始了。

在公司,部门不同,但见面机会多,只是不方便发展。所以通电话很长气,老是谈不完。约会刚分开—一回家便打电话……

有时谈得久了,小健拨不通。

有时,咏雯催他!

「小健快收线,我等男友的电话。」

本来是一向聊得开心的话题,因为她心中另外有人,都变得噜嗦,甚至骚扰,想打发他。

她生气了:

「我挂了电话,你却不挂断,甚麽意思?人家打不进来!」

小健仍「侵占」她3:02的时段。总是说:

「雯雯,又是我!」

她争取主动:「我打给你好不好?」

「不用,你找我不到。」

对「朋友」,又不便「警告」。

持续了大半个月,她烦了。决定听从男友建议,更换新的电话号码。便可摆脱小健了。

第一晚—第二晚,都平安无事。

咏雯吁一口气:「还我自由。」

这晚,是的,3:02am——竟然是小健!

「不可能——」她拔掉电话线后想:「他怎可查出新的号码?」

停用家居电话没问题,可以用手机。

电光石火问,她手机响了。

「是我,小健。」

咏雯吓得把手机关上。一下子,同外界「完全」断绝通讯了。

空气中一点声音也没有。时间停顿。——连床头的闹钟也停顿了。

「铃——铃——」

突然,手机发出令她震惊的响声,一个电源未通的工具,响了?通了?一听,仍是他,小健苦涩而妒忌:

「你为什么避开我?我那么专一,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倾诉心事的朋友——女朋友。我怕。阴间是一个寂寞、孤独的地方,好黑!好冷!我想人陪。3:02am,为什么医生一句话:「certified」!就确定我的死亡时间?我还没收线,我的手机还有270分钟,——永远未用完的通话时间。」

咏雯骇然,把手机扔掉,跌坐地上。

声音不知来自哪个时空,关山阻隔,很远却很近,就在身边:

「雯雯,我爱听你的声音,不能自控,你怎可以这样对我?你怎忍心这样?」

失去免疫力的他心痛:

「为什么我舍不得失去你?」……

《十八姨》李碧华

洛阳城东一座大宅院,远远就传来芬芳醉人的花香,里头住了一位姓崔的惜花人。他也是极其神秘的户主,等闲不同其他人往还,也不见他招呼朋友饮食同欢。

童仆换了一批又一批,人人年事渐长,可他一点也不显老。

那从前唤他“崔叔叔”的小孩,都成家立业生下三儿五女,几乎晋身祖父级,崔叔叔仍是“崔叔叔”,看起来还像三十来岁。

人们耳语:

“崔玄微是打我爷爷在世那时候就住下来了……”

“那算来他不都八十多吗?”

“就是。”

“可他容貌颜色,还有行动起坐,都充满了活力,你说他是什么原因?”

“不生病,不老,又不死,究竟他是不是‘人’?”

“还是吃了什么仙丹灵药?”

大家都打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崔玄微八十多,近就是了。他是唐玄宗天宝年间(公园742-755年)一位有学问但又不想追求功名利禄的处士。自小就耽于道家学说,服用白术和茯苓三十年。

霜降前后挖取两三年白术根茎,云头鸡腿身,皮色辉煌,品质坚实,断面菊心多麻点,香气极浓。加上真菌茯苓的白色菌核,二者都是养气轻身延年益补之物,但草药终也有用尽的一天,所以他得另寻灵药。

崔玄微并非寻得什么仙丹妙药才长生不老。到了唐宪宗元和年间(公园806-820年),他仍在人间逍遥自在。

说起来,他是得罪某位“名女人”,但因仗义,故得报答。

淡泊世事的隐居读书人,又怎可能招惹这些麻烦?他完全是无意之中,一念之仁,才种下善因。

他得罪的,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十八姨”——听此大号,便知实在不简单。

一切都是天意。

那是无视多年前的前尘往事。

他的白术和茯苓不是都吃光光了?四下可挖采的亦无余剩,是时候入深山探灵药吸仙气了。目的地是耸立于中州大地的嵩山。嵩山是五岳之一,在河南省郑州市登封县境内,背依黄河,西眺洛阳,东望开封。崔玄微并无意游览少林寺达摩洞中岳庙……他走遍形如龙眠的太室山,状若凤舞的少室山,合共七十二峰,云海古柏清泉之间,采集灵芝。

菌盖如伞如扇,颜色亦赤亦紫,古雅奇秀,是上药中之极品。偶生在古寺树桩的空地上,可遇不可求。

崔玄微与几名童仆在嵩山上勾留了大概一年光景,方才回家。

东去春来,天气渐暖。宅中长期没人居住,满院都是荒草野花,只好收拾一番。

这个春天的夜晚,风清月朗,他吃了点灵芝,精神很好,没有睡意,便独自一人在院中打坐冥想。

托——托——托——

三更击柝。他还没睁开眼睛,又听得:

托——托——托——

是敲门声。

不知从何出现了一个青衣少女自语:

“咦?主人回来了?”

她问:“先生你在院子中呢?今晚我和几位女伴路过,正打算上东门探访表姨。走累了,想借个地方歇息一下,可以吗?”

崔玄微见她长得清丽可人,便欣然同意。难道是飞来艳福?正延入院,谁知一来便来了十多人,小姐们又婢女侍候这,一个一个,都是迷人少女。

绿裳女子道:“我姓杨。”指身边的一位,“她姓李。”

指指另一位绯色衣裙的:

“她姓陶。”

衣大红的姓石名阿措。

还有几位,他已记不清了。大家就坐在月色之下,相谈甚欢。崔玄微目不暇接,一时之间,心猿意马,但又难以挑选。他心想,这些不寻常松了上门的任性娃娃儿,身上又带着令人有点晕眩的芳香,难道她们也是沉迷于服食五石散和丹药的“同道中人”?说是烟花艳女,又意态清纯,不沾尘俗——究竟来者是谁呢?

崔玄微问:

“你们夜里去探访表姨,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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